馬克·呂布或吳冠中先生

我叫何西遞,出生在徽州古村落西遞。我的父母是文盲,他們說這名字是順手從地上撿起來的。小時候,我不喜歡這個名字,而現在,「西遞」這兩個字能讓很多人一下子記住我。

我和艾樹就是因為「西遞」這兩個字認識的。我去藍色港灣單向街書店參加一個文化沙龍,艾樹坐在我旁邊,正在擦拭照相機鏡頭,一位老朋友隔著兩排座位叫我「西遞」、「西遞」。我和他閑談幾句後坐下來。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的聲音:「我剛從西遞迴來,挺好的古村落。」

「西遞是我老家,」我伸出手,「我叫何西遞。」

她輕握一下,說:「我叫艾樹,艾青的艾,樹……」她的手指纖細,有涼意。

「樹木的樹。」我想應該是這樣。

她沒有馬上回答,邊裝鏡頭邊緩緩地說:「西遞的遞……要是改成弟弟的弟……味道就差多啦。」眼前的她很有趣,我忍不住說:「聽完講座我想請你喝咖啡。」

「好啊。」她爽快地說。

喝咖啡的時候,她說有一個馬克·呂布的攝影展,剛從上海移師北京,想去看看。我說我也想去看看。她笑著點點頭,喝完杯中咖啡,留下聯繫電話,和我揮手道了別。她在路口消失後很久我才回過神,琢磨著我和她偶遇的味道——我失戀半年了,也想開始新的戀愛經歷。

那天下午,我和艾樹來到了中央美術學院藝術館,觀看馬克·呂布先生的攝影展。外面很熱,我們見面時笑了笑,沒有多說話,直接往館裡走。她穿一件麻布長裙,腳蹬人字拖,頭髮好像剛修過,比那天更短了。她胸前掛著的黑色單反相機隨著她的步伐一晃一晃的;肩上斜挎著一個幾種顏色雜糅在一起的布包,和她的裙子搭配得很協調。

參觀票是我先到提前買好的,她有點不好意思。藝術館的空間錯落有致,裡面涼氣宜人,巨大的玻璃窗外是北京盛夏熾熱的天空。我們順著指示箭頭上了二樓,馬克·呂布先生的作品展安排在一個狹長的展廳,照片一幅幅鑲在玻璃木框里,靜靜地掛在修長的牆壁上,每幅照片上方還安置著一個小射燈;觀者不多,寥寥的身影一會兒靜,一會兒動,舒緩地移步交錯。空間和照片,安靜的觀者,一部有關馬克·呂布攝影之路的紀錄片在一個角落循環播放。艾樹朝我一笑,潛台詞是說開始看照片吧。

艾樹靜靜地欣賞照片,我跟在她身邊,隨她走,隨她停。四周無人,我小聲對艾樹說:「你喜歡馬克·呂布多少年了?你那天好像說過,我忘了。」

「九年。」她小聲說。

我還不知道艾樹的年齡,所以無從知曉她何年喜歡上馬克·呂布。

「我十五歲喜歡上他的……」她又不經意地補充一句。

她的側影很好看。我想,她通過這種方式告訴我實際年齡是在暗示對我的進一步信任吧。說實話,見她第一面時,我就喜歡上了她,喜歡她身上單純又直率的氣息。

「你最喜歡哪一個攝影家?」她看著照片問我。

「我最喜歡吳冠中。」

「誰?」她似乎沒聽清,看我一眼。

「吳冠中先生。」

「哦……」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你喜歡他的畫嗎?」

「還行吧。」她繼續往前走。

「還行?」要是別人,我想我會直接爭論的。

「馬克·呂布的作品平實樸素,藏著故事,能讓人安靜下來。」

「吳冠中先生的畫也挺安靜的……」我實話實說。

「哦……他的畫我看得不多,我更喜歡……」她指指牆上的照片,語調冷靜。

我聽見自己長出了一口氣,展廳里很靜,我的呼吸真像一個動物的鼻息。一陣沉默。我對攝影只是喜歡,遠遠談不上痴迷和專業,還是少談攝影話題為好。

艾樹拿出一個本子,開始邊看照片邊做筆記。她的筆跡瘦長而有力,紙上的字似乎能靜下來,也能飛出去,和平常女孩的字體相差很大。我站在她身邊,聽見她的自言自語:「真想下大雪的時候去故宮走一走看一看……拍得真好……」

我仔細凝視這幅照片:一九五七年的故宮一角,寂靜肅穆的雪景,一個男人的黑背影,他的雙手插在棉袍里,獨自沿著清掃出來的一條小路前行。我點點頭,餘光發現艾樹開始看下一幅照片了。

我跟過去看,照片上的人物是一位解放軍戰士,穿戴著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軍裝,站在一根圓柱旁,好像在站崗放哨。艾樹忽然扭頭盯著我的眼睛——只盯著我的眼睛。「讓我看看你的眼神。」她的聲音是正常說話的語調,但在展廳里顯得很響亮,走在前面的幾位觀者在扭頭看我們。

「眼神?」我眨眨眼,一時恍惚了。

「那個年代的男人才可能有這樣的眼神吧……」她低下頭,若有所思地說,在本子上快速記錄。我無語,感覺到一絲不舒服。

「何西遞,我看照片挺慢的,你想去看會兒紀錄片嗎?」她抬起頭看著我輕聲說道,語氣是平靜上揚的,可我讀出的是靜默的指令。

馬克·呂布先生坐在一列疾行的火車裡接受採訪。他滿頭白髮,躬著身子,看著攝影機鏡頭。他的法語發音像他的照片,柔和中帶著冷靜。他的眼神過一會兒會望向窗外,彷彿陷入了某種回憶。屏幕下方時隱時現著漢語字幕。

紀錄片是循環播放的,我想從頭細看,移到最後面的位置坐下。我扭頭看見了艾樹的背影,一個男人正在和她搭訕。我想走過去,剛站起身,發現男人已經走了。我鬆口氣,笑自己太敏感、太急切。同時,我也有些後悔——我明知道今天要來看馬克·呂布的展覽,為什麼不提前補習一下?任何時候,知識都是男人有力的武器啊。

我已經犯下了第一個錯誤——還好,我還沒有直接評論馬克·呂布先生的作品,還沒有過多暴露自己的知識欠缺。我掏出紙和筆,腦子裡忽然閃現某一天讀過的一句話:愛情就是愛他所愛的。

現在,我所能做的就是靜下心來仔細欣賞這部紀錄片。紀錄片的開頭是這樣一句話:視覺是心靈的樂園。一頭白髮的馬克·呂布雙手插在褲兜里走出來,看著觀眾,緩緩說道:「有傳言說我一生都不停地去中國。這不完全正確,但我確實無法掩飾對中國的喜愛:我喜歡回去重遊那些自然風光,那些尤其是對我來說意義非凡的城市……在旅途中,我能夠看到中國是如何轉型的。我也力圖尋找隱藏在這些變化背後的、一直存在著的歷史脈絡……」他轉身慢慢走出屏幕,舒緩的音樂響起,畫面漸漸虛化,回到了歷史深處,定格出一行標題:我喜歡離家出走,擺脫一切束縛。我屏住呼吸,感覺被一股力量緊緊抓住了,是什麼力量?馬克·呂布的聲音再次響起:只要有人了解如何發現美,它便無處不在:它在我那都蘭的花園裡,在雪中的紫禁城內,或是在齋浦爾的廣場上。你只要睜大雙眼便已足夠。

我睜大雙眼,一幅幅畫面依次在眼前飄過:鐵塔上的油漆工、火車上的中國女人、紅小兵、手持玫瑰的女人、上海弄堂、鞍山工人、毛主席雕像、北京三姐妹、站崗的士兵、紫禁城的雪……我在本子上速記,感覺不到周圍觀者的存在了。

艾樹不知什麼時候在我身邊坐下了。她的臉龐側影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出特別的光影。她察覺到了我的眼神,低下頭。紀錄片已經完整地播放了一遍,結尾是馬克·呂布的名言:「我一向更善於發現世界上美好的事物,而非那些醜惡的暴行和怪物。」

說實話,我喜歡上了馬克·呂布的攝影作品,他的視角和拍攝心態非常平和,卻有內在的張力——無法模仿的作者和作品融在一起的張力。我悄悄把本子放進包里,小聲對艾樹說:「你看完了?」她搖搖頭,說餓了。我哭笑不得,她真是個直率的女孩。

在展廳出口,我買了一本馬克·呂布先生的作品集,艾樹拿在手裡,翻看著指指點點:「我喜歡這幅……喜歡這幅……喜歡這幅……嗨,都喜歡。」

「送給你的。」

「不用,你留著吧,我電腦里都有。」

「留個紀念。」我堅持送給她。

「要不你先看幾天……」

我頓時明白了她的語意,呵呵笑著收起來。

校門外就有一家茶餐廳,我們在樓上靠窗的位置坐下,點了一瓶冰鎮啤酒、兩份鰻魚套餐。她把相機放在桌上,我招呼服務員的時候,聽見一聲「咔嚓」,我低頭擦拭額頭上的汗,又聽見一聲「咔嚓」。我還聽見她的笑聲。

「拍我呢?」我說。

她左右搖晃腦袋,說:「相機剛修好,試試。」

「我不上相。」

「我也不上相。」

「你還挺謙虛。」

「那當然。」

「馬克·呂布的作品……」

「是馬克·呂布先生。」她的態度很認真。

「今天學到很多東西。」

「真的?」

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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