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討苦吃

沃爾特·亨德森九歲那會兒,有陣子覺得裝死是最浪漫的事情,小夥伴們也這樣看。他們發現警察抓強盜的遊戲中真正有意思的就是假裝被槍打中,扔掉手槍,捂住胸口,卧倒在地。不久,大家就撇開遊戲的其他部分不玩了,如選擇站在哪邊,偷偷摸摸地到處躲藏什麼的,麻煩得很,他們只玩遊戲的精華部分。結果這遊戲就成了一場個人表演,幾乎像門藝術。每次會有個人從山頂上衝下來,跑到指定的地方,受到伏擊:許多把準備好的玩具手槍同時扣動扳機,喊啞了的嗓門接二連三地響起來——一種沙沙的輕聲「砰!砰!」——這是男孩們在模仿手槍的聲音。接下來,表演者要站住、轉身、擺出優雅的痛苦姿勢,並停頓片刻,然後一頭栽倒,手腳並用滾下山坡,捲起一陣塵土,最後趴在地上,成了一具皺巴巴的屍體。然後他站起來,撣去身上的泥土,這時其他夥伴就開始評論他的形體姿勢(「好極了」或「太僵硬」,或「不太自然」),然後輪到下一個上場。這就是整個遊戲了,沃爾特很喜歡。他個頭瘦小、協調能力差,這是唯一他能勝任的、有些類似於體育運動的活動。他蜷著身子滾下山去的樣子,沒人能比得上他的那種沉醉,他贏得了大家的歡呼,這讓他著迷。後來,年紀大點的孩子嘲笑他們,終於其他孩子厭倦了這個遊戲;沃爾特只有勉強地加入到其他更健康的遊戲中去,不久他也把這給忘了。

二十五年後一個五月的下午,在列剋星敦大道的辦公大樓里,沃爾特坐在桌前假裝工作,等著被炒時,他突然想起了這個遊戲,而且印象鮮明。現在的沃爾特看上去是個沉著冷靜、頭腦靈活的年輕人,身上的衣著有股東部大學校園風,褐色頭髮乾淨整齊,只是頭頂有點稀疏。多年的健康讓他結實了不少,雖然他的協調能力還是有點小問題,但主要都體現在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上,像戴帽子、掏錢包、拿戲票、找零錢等,總要讓妻子停下來等他;還有,門上明明標著「拉」,他卻總是用力去推。不管怎樣,坐在辦公室里,他看上去還是一副心智健全、頗有能力的樣子。現在沒人能看得出他背後冷汗直流,也看不到他左手藏在口袋裡,慢慢捻著、扯著紙板火柴,直弄得火柴紙板濕乎乎、黏嗒嗒,揉成一團。好幾周前他已明白這遲早會發生的。今天早上,從步出電梯那一刻起他就有種預感,就是今天了。當他的幾個上司對他說「早上好,沃爾特」時,他看到他們微笑下隱藏的一絲微弱的關切之情;下午,他從工作的格子間里往外瞟了一眼,正好與部門經理喬治·克羅威爾對上眼神。克羅威爾在他的辦公單間內,手裡拿著一疊文件,正猶豫不決。一對上眼神,克羅威爾便立即轉過身,但沃爾特知道他一直在看著自己。雖然看似有點煩惱,可一副主意已定的樣子。沃爾特肯定,幾分鐘之後,克羅威爾會叫他進去,公布這個消息——當然有點困難,因為克羅威爾是那種總以平易近人為榮的老闆。現在沒什麼可做的,只能順其自然,儘可能體面地接受。

兒時的回憶就在這時襲上心頭,因為他突然想到——這想法讓他的指甲深深掐人口袋內的紙板火柴里——順其自然,體面地接受,從某種程度上說已經成了他一種生活風格。甚至無需否認,做一個體面的失敗者對他誘惑力太大了。整個青年時代,他都擅長此道:與比他強壯的男孩打架時,總是勇敢地輸給對方;打橄欖球時無心戀戰,心底下偷偷渴望受傷,被抬出場外(「不管怎樣,你們得給亨德森這傢伙一下,」高中教練曾哈哈笑著說,「他可真有點自討苦吃」)。大學為他的這種才華提供了更廣闊的天地——考試不及格、競選落敗——後來,空軍又讓他名副其實地品嘗了一次被淘汰的滋味,沒能進入空軍士官學校。現在,看起來,他不可避免地要再體會一次了。在這份工作之前他所乾的都是初級入門活,不容易出錯;得到這個工作機會時,用克羅威爾的話說,這份工作「是一次真正的挑戰」。

「好啊,」沃爾特曾說。「這正是我想要的。」當他將談話的這部分告訴他太太時,她說:「哦,太棒了!」有了這份工作,他們搬進了位於東六十街的高級公寓。近來他回家時總是神情沮喪,陰沉著臉宣布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還能堅持下去,她總是囑咐孩子們不要去打擾他(「爸爸今晚很累」),給他拿上一杯喝的,用一個妻子的小心安慰讓他平靜下來,盡量掩飾她的恐懼,從不猜測,至少從不流露出她是在與一種慢性強迫失敗症打交道,是在與愛上崩潰心態的古怪小男孩打交道。而令人驚異的是,他想——真正令人驚異的是——他自己之前還從沒那樣看待過自己。

「沃爾特?」

格子間的門給推開了,喬治·克羅威爾站在那裡,看上去有點不太自在。「你能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嗎?」

「好的,喬治。」沃爾特跟著他出了格子間,穿過辦公室,感覺背後有無數雙眼睛。保持尊嚴,他提醒自己,重要的是保持尊嚴。接著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就他們兩人單獨在克羅威爾的專用辦公室里,房間里鋪著地毯,很安靜。從二十一層的樓下遠遠傳來汽車喇叭聲,其他能聽到的就是他倆的呼吸聲、克羅威爾繞過辦公桌在轉椅上坐下時鞋子的咯吱聲、椅子的嘰嘎聲。「沃爾特,你也拉把椅子坐下,」他說。「抽煙嗎?」

「不,謝謝。」沃爾特坐下來,兩手交叉放在膝蓋中間。

克羅威爾啪的一聲合上香煙盒,把它推到一旁,自己也沒抽。他俯身向前,兩手攤開,撐在桌上的玻璃板上。「沃爾特,我還是直接跟你說了吧,」他說。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有趣的是,即使早就有準備,它還是讓沃爾特一驚。「我和哈維先生考慮了很久,我們覺得你跟不上這裡的工作,我們都不願得出這樣的結論。為了你好,當然,也為了我們,最好的辦法是,讓你走。不過,」他飛快地加上,「這不是對你個人有什麼看法,沃爾特。我們這裡的工作非常專業,我們不能指望每個人都能得心應手。特別是你,我們真的覺得你在——能力所及的位置上,會更快樂些。」

克羅威爾抬起雙手,往後靠去,玻璃上留下兩隻濕乎乎的手印,像骷髏手。沃爾特盯著手印,它們吸引了他,他看著它們慢慢變小,消失。

「哦,」他抬起頭來,說道。「你說得很對,喬治。謝謝。」

克羅威爾的嘴擠出一個老好人歉意的笑。「發生這種事情,」他說。「真的很抱歉。」他開始摸索辦公桌抽屜的把手,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最難說出口的已經說了。「現在,」他說,「我們開了張支票,是你這個月和下個月的薪水。它能給你一點——可以說是解僱費吧——讓你在找到工作之前渡過難關。」他遞過來一個長信封。

「您真是太慷慨了,」沃爾特說。接著一陣沉默,沃爾特認識到該由他來打破這沉默,於是站起來。「好吧,喬治。那我就不耽誤你了。」

克羅威爾立即起身,繞過辦公桌,伸出兩手——一手握著沃爾特的手,一手搭在他肩上,就這樣走出了辦公室。這姿勢,看似友好,實則令人窘迫,讓沃爾特血直衝上喉嚨,有那麼一刻他十分難受,以為自己會哭出來。「好吧,夥計,」克羅威爾說,「祝你走運。」

「謝謝,」沃爾特說,聽到自己的聲音還很平靜,他鬆了一口氣。於是他又微笑著說,「謝謝你,再見,喬治。」

回他的格子間大概要走五十英尺的距離,沃爾特·亨德森頗有風度地走完了。他感覺得到,在克羅威爾眼裡,他的背影相當整潔、筆直;他也意識到,當他穿行於辦公桌時,那些辦公桌的主人要麼不好意思地掃他一眼,要麼讓人感覺他們很想這樣;他也知道自己臉上每一個表情都控制得很好,很微妙。整個事情看上去像是電影里的一個場景。攝影機從克羅威爾的角度開始往後移動,拍攝出辦公室的全景,沃爾特的背影在畫面中孤獨而莊嚴地走過;現在是沃爾特的臉部特寫,定格了很久,然後再給同事們轉動的頭幾個簡單的鏡頭(喬·科林斯看上去很擔憂,弗雷德·霍爾姆斯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開心),接著鏡頭切換到沃爾特的角度,看到他的秘書瑪麗那平凡、毫無疑心的臉,她手裡拿著一疊他交待要列印的東西,正站在他辦公桌前等他。

「我希望你能滿意,亨德森先生。」

沃爾特接過來,扔到桌上。「別管它了,瑪麗,」他說。「聽著,接下來你還是歇著吧,明天早上去找人事經理。他們會給你安排份新工作的。我剛被解僱了。」

她聽後臉上展露出一絲略帶疑惑的笑——她以為他在開玩笑——但她馬上臉色發白,有點哆嗦。她還很年輕,人也不太機靈;秘書學校里可從沒人教過她,老闆也可能被解僱。「為什麼,這太可怕了。亨德森先生。我——呃,可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噢,我不知道,」他說。「有許多小理由,我猜。」他在不停地打開、合上抽屜,清理他的東西。沒有多少東西:一沓從前的私人信件、一枝幹了的自來水筆、一個沒有打火石的打火機、半塊包著的巧克力。她在邊上看著他將這些物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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