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也不痛

麥拉在車后座上挺直腰,推開傑克的手,撫平裙子。

「好了,寶貝,」他笑著低聲說,「放鬆點。」

「你才放鬆點,傑克,」她對他說。「我是說真的,鬆手!」

他的手收了回去,無力地擱在那裡,但胳膊還是懶懶地摟著她的肩膀。麥拉沒理他,只望著窗外出神。這是十二月末的一個周日傍晚,長島的街道看上去污濁不堪;結了層冰殼的雪堆在街邊人行道上,骯髒的樣子。打烊的酒館裡,紙板做的聖誕老人斜眼瞟著外面。

「讓你們一路開車送我來,真不好意思,」麥拉大聲對正在開車的馬蒂說。她想禮貌點。

「這沒什麼,」馬蒂嘟囔著。接著他按響汽車喇叭,沖著前面一輛開得很慢的卡車喊道:「你這狗娘養的,讓路啊。」

麥拉有點不安——為什麼馬蒂總是這樣愛發牢騷?——但馬蒂的妻子愛琳,蜷縮在前排座位上,友好地笑了。「馬蒂可不在乎,」她說。「這對他也好,星期天出來走走,總比躺在家裡要好。」

「啊,」麥拉說,「真的太謝謝了。」其實她寧願像往常一樣,自己坐公共汽車來。四年了,每個星期天她總是來這裡探望丈夫,她習慣了走這段長長的路。她喜歡在亨普斯特德的小咖啡館耽擱一會,喝口咖啡,吃點蛋糕,再從那裡換車回家。但是今天,她和傑克一同去愛琳、馬蒂家吃飯,吃完飯已經很晚了,馬蒂提出說開車送她去醫院,她只好同意。當然,愛琳得跟著來,傑克也要來,他們這樣做好像幫了她好大一個忙。所以你還得有禮貌。「這可真是太好了,」麥拉叫道,「坐小車去那裡,而不是坐——不要這樣,傑克!」

傑克說:「噓……別緊張,寶貝,」但她把他的手一甩,扭過身去。愛琳看著他們倆,咬著舌頭撲哧笑了,麥拉覺得自己臉紅了。其實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愛琳和馬蒂都認識傑克,知道他倆所有的事;她的許多朋友也是,沒人責備她(畢竟,她跟寡婦也沒什麼兩樣)——只是傑克應該更識趣些。他現在就不能莊重點,管住自己的手嗎?一路上都是這樣。

「好了,」馬蒂說。「現在我們可以省點時間了。」那輛擋路的卡車轉上另一條路,他們加快了速度,將有軌電車車軌、商店拋在身後,小巷變成大路,接著駛上高速公路。

「想不想聽廣播,夥計們?」愛琳叫道。她打開收音機,裡面的人在慫恿大家今晚都坐在家裡看電視。她換了個頻道,另一個聲音說:「沒錯,在克勞福德商場您的錢可以買到更多東西!」

「把那狗娘養的東西關了,」馬蒂說,又開始按喇叭,車駛入快車道。

當車子駛進醫院,愛琳從前排轉過身來,說道:「嘿,這地方可真漂亮。真的,這裡不是很美嗎?噢,看啊,他們還擺了一棵聖誕樹,上面還有小燈什麼的。」

「好了,」馬蒂說,「往哪走?」

「往前直走,」麥拉告訴他,「開到圓盤那裡,就是擺聖誕樹的地方。然後向右轉,繞過行政大樓,開到那條路的盡頭。」馬蒂按她說的轉了彎,當他們慢慢駛近那又長又矮的結核病大樓時,她說:「到了,馬蒂,就是這棟樓。」他把車靠向路邊停下,麥拉收拾起給丈夫帶的雜誌,下了車。地上鋪著層薄雪。

愛琳縮起肩膀,雙手緊緊摟著自己身體,轉過身來。「噢一喔,外面好冷,是不是?聽著,親愛的,你要多久才完?八點,是吧?」

「對,」麥拉說,「可是聽我說,你們幾個不如先回家?我可以坐公共汽車回去,我平時都這樣。」

「你以為我是誰,瘋了嗎?」愛琳說。「你以為我願意開車回去,讓傑克在后座上一路悶悶不樂嗎?」她咯咯笑了,還朝麥拉擠擠眼。「你在車裡,他都難得開心,更別說讓他自個兒回家了。不,聽著,親愛的,我們到別處逛逛,可能去喝點酒什麼的,然後八點整回這兒來接你。」

「嗯,好吧,可我真的寧願——」

「就這兒,」愛琳說。「八點整,我們就在這棟樓前等你。現在快走吧,把門關上,我們快凍死了。」

麥拉笑著使勁摔上車門。可傑克還在那裡不高興,頭部沒抬,也沒朝她笑,或揮揮手什麼的。/子慢慢開動了,麥拉沿著這條路走過去,走上結核病大樓的台階。

小小的等候室里一股水蒸氣和濕套鞋的氣味,她飛快地穿過,經過標有「護士辦公室——清潔區」的門,走進闊大、嘈雜的中心病房。中心病房裡有三十六張病床,中間一條寬敞的走道將它們分成兩半,再用齊肩高的屏風區分成開放式的小格子間,每個格子間里六張病床。所有床單和病服全給染成黃色,好與醫院洗衣房裡其他未受污染的衣物分開,這種黃色與牆面的灰綠色搭配在一起,讓人噁心,麥拉到現在還不習慣。而且噪音也讓人難以忍受,每個病人都有台收音機,好像所有人都在同時收聽,且聽的還不是同一個頻道。不少床邊坐著來探望的人——有個新來的男病人躺在病床上,雙手摟著妻子在接吻——其他病床上的男人看起來很孤獨,有看書的,有聽收音機的。

麥拉走到床邊了,她丈夫才發現。他盤腿坐在床上,蹙著眉頭望著膝蓋上的一件東西發獃。「你好,哈利,」她說。

他抬起頭。「哦,嗨,親愛的,沒看見你來。」

她彎下腰,飛快地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有時候他們會吻在嘴唇上,但這其實是不允許的。

哈利掃了一眼他的手錶。「你來晚了。是車晚點了嗎?」

「我不是坐公共汽車來的,」她邊說邊脫下大衣。「我搭順風車來的。我們辦公室的那個女孩,愛琳,還記得嗎?她和她丈夫開車送我來的。」

「噢,那好啊。為什麼你沒請他們進來坐坐?」

「哦,他們沒法久待——還要去別的地方。但是他們向你問好。給你,我帶了這些來。」

「噢,謝謝,太好了。」他接過雜誌,把它們攤在床上:《生活》、《柯里爾》 和《大眾科學》。「太好了,親愛的。坐下來,待會兒。」

麥拉把大衣搭在床邊椅子背上,坐了下來。「嗨,查恩斯先生,」她向隔壁床上的高個黑人打招呼,他朝她點頭致意,咧嘴笑了笑。

「你好嗎,威爾遜太太?」

「挺好的,謝謝,你呢?」

「噢,發牢騷也沒用,」查恩斯先生說。

她瞥了一眼哈利另一側的雷德·奧馬拉,他躺在那邊床上聽收音機。「嗨,雷德。」

「噢,嗨,威爾遜太太。沒看到你進來。」

「你妻子今晚會來嗎,雷德?」

「她現在星期六來看我,昨晚來過了。」

「哦,」麥拉說,「好,告訴她我問她好。」

「當然,我會的,威爾遜太太。」

接著她朝對面小格子間里的老人笑了笑。她老記不住他的名字,從來也沒人看望他。他也朝她靦腆地笑了笑。她在小鋼椅上坐下,打開手提包找香煙。「你膝蓋上足什麼東西,哈利?」這是一個原木色木環,一尺來寬,織好的藍色羊毛線掛在兩邊的小齒上。

「啊,這個嗎?」哈利舉起它說。「他們管這叫耙式針織。我在做職業療法時學的。」

「什麼針織?」

「耙式針織。拿起這個小鉤,像耙草一樣把羊毛線上下鉤到每個小齒上,就像那樣,繞著這個圓環一圈一圈地織,直到你織出一條圍巾,或絨線帽——或這類的東西。明白嗎?」

「噢,我知道了,」麥拉說。「就像我們以前小時候做過的那樣,只不過我們是用一個普通的小線軸,上面卡著些小齒。你將線繞在小齒上,穿過線軸,就編好了。差不多。」

「噢,是嗎?」哈利說。「用一個線軸,啊?是的,我想我妹妹以前也是這樣做的,現在我想起來了。用一個線軸。你是對的,這個原理一樣,只不過大一點。」

「你打算織個什麼東西?」

「哦,我不知道,我只是無聊打發時間罷了。我想可能織個絨線帽什麼的。我也不知道。」他仔細端詳了一番這個耙式織物,又翻過來看看,然後探起身,把它扔到床頭柜上。「只是找點事做而已。」

麥拉把煙盒遞給他,他抽出一根。當他彎下腰湊過來對火時,黃色病服的領口敞開了,她看到他的胸脯,瘦得令人難以置信,肋骨被取掉的那邊都凹進去了,看得到上次動手術後剛剛癒合的傷疤,難看極了。

「謝謝,親愛的,」他說,香煙在他嘴裡一抖一抖。他往後靠著枕頭,穿著襪子的腳在床上攤開伸直。

「你感覺怎樣,哈利?」她問。

「還好。」

「你看上去好多了,」她撒了個謊。「如果能再長胖點,看上去會更好。」

「清賬啦,」透過喧鬧的收音機傳來說話聲,麥拉四處看了看,只見一個小個子男人坐在輪椅上從中間走道上過來了。他坐在輪椅上,卻用腳慢慢在帶動輪椅。用手轉動車輪時會牽扯到胸部,肺結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