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燈博士

關於新轉學來的男孩,普賴斯小姐只知道他基本上一直處於某種孤兒狀態,現在跟他住在一起、頭髮灰白的「姑姑、姑父」其實是養父母,他的生活費由紐約市福利署支付。換做不太敬業或想像力不太豐富的老師可能會要求了解更多細節,但普賴斯小姐覺得這粗略的概括就夠了。實際上,從他上四年級的第一個清晨開始,就已足夠讓她心中充滿使命感,眼中明顯透出愛意。

他到得很早,坐在最後一排——背挺得筆直,桌下兩腳剛好交叉在一起,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正中間,似乎只有對稱能讓他不那麼顯眼——其他孩子陸續進來,坐下安頓好的同時,每個人都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了很久。

「今天早上我們有個新同學,」普賴斯小姐說,過分強調這顯而易見的事情,讓每個人都想笑。「他叫文森特·薩貝拉,來自紐約市。我知道我們大家會儘力讓他感覺如同在家裡一般。」

這次大家馬上都轉過身來盯著他看,他只得埋下頭,重心從一邊屁股挪到另一邊。通常,從紐約來的人可能會有某種威信,因為對大部分孩子而言,紐約是個令人敬畏的去處,是成年人的場所。每天父親們給吞沒在那裡,而他們自己很少能去,偶爾去一次時會穿上最好的衣服,像過節一樣。可誰只要瞥他一眼,就知道文森特·薩貝拉無論如何與摩天大樓沒有任何關係。即使你能對他那亂雞窩一樣的頭髮、灰不溜秋的膚色置之不理,他的衣服也會出賣他:燈芯絨褲子新得可笑,而帆布膠鞋又舊得可笑,黃色運動衫太小,印在胸前的米老鼠圖案只剩下些許痕迹。顯然,他來自紐約某處,那是你坐火車去中央火車站的路上不得不經過的地方——那裡的人們把被單晾在窗台上,成天無聊地探身窗外發獃,你看到筆直幽深的街道,一條連著一條,全都一樣,人行道上擁擠雜亂,陰鬱的男孩們在那兒玩著某種沒有希望的球。

女孩們判定他不太友好,轉過臉去了;男孩們仍在仔細觀察,臉上帶著一絲笑意,上下打量著他。這個男孩是那種他們通常覺得「不好對付」的男孩,在陌生的街區里,這種男孩的目光曾經令他們不安;現在獨一無二的報復機會來了。

「你想讓我們怎麼稱呼你呢,文森特?」普賴斯問道。「我是說,你覺得叫文森特,或文斯 ,或——什麼好一些?」(這純粹是個不切實際的問題;普賴斯小姐也知道男生們會叫他「薩貝拉」,女生們則根本什麼也不會叫。)

「叫我文尼就好了,」他回答時聲音奇怪而沙啞,顯然是在他家鄉難看的街道上把嗓子喊啞了。

「恐怕我沒聽清,」她說著,側頭向前伸長美麗的脖子,一大縷頭髮散落到一邊肩上。「你是說『文斯』嗎?」

「我說的是文尼,」他局促不安地又說了一次。

「文森特是嗎?那好,文森特。」班上幾個人「咯咯」笑了起來,但沒人費心去糾正她:讓它一直錯下去可能更好玩。

「我不會花時間挨個按名字把大家介紹給你,文森特,」普賴斯小姐接著說道,「因為我覺得讓你自己在與我們大家的相處中記住這些名字更簡單些,是不是?好,頭一兩天我們不要求你真正上課;你慢慢來,不要急,如果有什麼不明白的,儘管問。」

他含糊不清地咕嚕了什麼,臉上笑容閃一下就沒了,剛好露出發綠的牙根。

「那好,」普賴斯小姐說,開始上課了。「今天是星期一上午,因此課表上的第一件事情是『彙報』。誰願意第一個來說?」

文森特·薩貝拉暫時被遺忘了,六七隻手舉了起來,普賴斯小姐故作迷惑地後退一步。「天啊,今天我們有這麼多同學想『彙報』,」她說。「彙報」這個主意——每周一早晨用十五分鐘時間鼓勵孩子們說說他們周末的經歷——是普賴斯小姐自己想出來的,也難怪她為此十分自豪。校長在最近的一次教員大會上表揚了她,指出彙報在學校和家庭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樑,也是讓學生學會保持鎮靜、增強自信的好方法,值得讚揚。它需要明智的監督指導——引導害羞的孩子暢所欲言,抑制愛表現的孩子——但總之,像普賴斯小姐對校長做出的保證一樣,每個學生都會覺得很有意思。她特別希望今天的彙報有意思,好讓文森特·薩貝拉放鬆下來,因此她讓南茜·派克先開始:沒人能像南茜那樣善於抓住聽眾。

南茜優雅地走上講台時,其餘學生都安靜下來,當她開始講時(她是這般受歡迎),甚至兩三個私底下討厭她的女生也不得不假裝聽得入迷的樣子。班上的男生,在課間休息時,最喜歡的莫過於把她尖叫著推到稀泥地里去,現在也禁不住望著她傻笑。

「嗯——」南茜開始說,然後立即用手捂住嘴,大家都笑了。

「噢,南茜,」普賴斯小姐說。「你知道彙報用『嗯』開頭的規矩。」

南茜知道規矩,她只是故意違反讓大家發笑。等笑聲漸漸小了,她兩隻纖細的食指沿著裙子兩邊的折縫往下捋了捋,用正確的開頭方式講起來。「星期五,我們全家坐上我哥的新車出去兜風。上周我哥買了輛新的龐蒂亞克 ,他想帶我們出去走走——你知道,試試新車什麼的,因此我們去了懷特普萊恩 ,在那兒的一家餐館吃飯,然後我們大家想去看電影《傑凱爾博士和海德先生》,但我哥說太恐怖了什麼的,說我年紀還小不適合看——噢,他真讓我生氣!接著,我想想。星期六我在家裡待了一天,幫媽媽做姐姐的婚紗。你瞧,我姐訂了婚要結婚了,我媽正在為她做婚紗,所以我們就做了。接著星期天,我哥的一個朋友過來吃飯,那天晚上他倆得一起回大學,所以家裡人允許我晚點睡,跟他們道別什麼的。我想就這麼多。」她總是有種萬無一失的本能,令她的表演簡潔——或者說,看似簡潔。

「很好,南茜,」普賴斯小姐說,「現在,下一個是……」

下一個是華倫·伯格,他沿著過道往前走時,還小心地提著褲子。「星期六我到比爾·斯金格家裡去吃中飯,」他開門見山地講起來,比爾·斯金格坐在前排,不好意思地在座位上扭了扭。華倫·伯格和比爾·斯金格非常要好,他們的彙報經常有重複。「吃過中飯後,我們去了懷特普萊恩斯,騎單車去的。不過我們看了《傑凱爾博士和海德先生》。」說到這兒,他沖南茜坐的方向點點頭,而南茜嫉妒地哼了哼,又贏來一陣笑聲。「真的很好看,」他越來越興奮,繼續說道,「是說一個傢伙……」

「一個男人,」普賴斯小姐糾正道。

「說一個男人他調製些葯,比如說他喝的東西,反正只要他喝下這種葯,他就變成一個真正的怪物,比如說,你看著他喝下這葯後,他的手就開始長出鱗片,滿手都是,像爬行動物什麼的,接著你看到他的臉開始變得可怕極了——還有尖尖的牙齒——從嘴裡伸出來——」

女孩們全快樂地戰慄著。「好了,」普賴斯小姐說,「我看南茜的哥哥不讓她看這電影可真明智。華倫,看完電影后你們做了些什麼?」

全班學生一起發出失望的「噢——!」——大家都想多聽點魚鱗和尖牙——可普賴斯小姐不想讓彙報活動降格為電影故事簡介。華倫繼續說,但沒有什麼激情了:看完電影后,他們就在斯金格家的後院里一直玩到吃晚飯。「然後星期天,」他說著,又開心起來,「比爾·斯金格到我家來,我爸幫我們用根長繩把輪胎綁在一棵樹上。我們家屋後是陡峭的小山坡,你知道像道深溝,我們把輪胎吊起來,這樣你只要抓住輪胎,小跑一陣,然後抬腳站在輪胎上,就能盪出去好遠,到深溝上頭,然後又盪回來。」

「那聽上去很好玩,」普賴斯小姐說,瞟了一眼手錶。

「噢,確實,好玩極了,」華倫承認。但他接著又提了提褲子,皺著眉頭,加上一句,「當然,也危險極了。如果沒抓緊輪胎什麼的,就會掉下來。撞上岩石之類,可能會摔斷腿,或脊樑。可我爸說,他相信我們會當心自己的安全。」

「好,我想我們今後有時間要去試試,華倫,」普賴斯小姐說。「現在,還有點時間夠一個人來講的。有誰準備好了?亞瑟·克羅斯?」

下面傳來一陣小聲的嘆息,因為亞瑟·克羅斯是全班最大的笨蛋,他的彙報總是枯燥無味。這次是關於到長島他叔叔家去做客的無聊彙報。有一下他說走了嘴——把「摩托艇」說成了「托摩艇」——全班哄堂大笑,這種尖刻是他們專門留給亞瑟·克羅斯的。可是當教室後面粗糙、沙啞的笑聲跟著響起時,全班的笑聲戛然而止。文森特·薩貝拉也笑了,露出了綠色牙根,大家都瞪著他,直到他停住笑聲。

彙報結束後,大家安靜下來準備上課。當所有人再次想到文森特·薩貝拉時,課間休息時間到了,而他們想到他,也只是確定他被排除在一切之外。擠在單杠邊輪流翻單杠的男生中間沒有他,遠處操場角落裡竊竊私語的男生堆里沒有他,他們在謀劃要把南茜推到泥地里去。人更多的一群學生中也沒有他,甚至連亞瑟·克羅斯都在其中,他們圍成一個大圈,相互追趕,這是追人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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