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火環蛇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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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節即將來臨。

火山河絡的這個古老節日源自遙遠寒冷的印池紀,那時候,火山河絡依循氣候變化在地面和地下過著雙重生活。

在夏季結束的最後一天,太陽沉入地平線,河絡們的地面勞作會全部結束,他們躲入地下,開始漫長的地下冬季生活。

地火節就是紀念夏日的逝去,紀念地下之火帶來的光明和生命。

河絡在地下獲取了新世界,但從此也背離了星空。

星眼陸臍默默地向天空觀望,無邊無際的夜空里是一爐打翻的爐火,萬頃碎火,璀璨無比。

巡夜師是河絡中僅存的觀星者。

他看了五十多年的星星,對星空可謂再熟悉不過了,但每次抬頭,依然會想起初次與星空相見時的激動。此時,星星比他記憶中要大多了。

纏繞的雙月正在沉入暗色的森林頂部,而湖綠色的密羅升至天頂,把天空渲染得青色一片,星象、星環和星簇是散落的大小鑽石,它們的陰晴圓缺、光暈長消、升降沉浮,與大地上的種種變化生滅遙相呼應。

有些奧秘,只有巡夜師的慧眼才能看得分明,可是另有些奧秘,天底下無人能解。

傳說星辰諸神在混沌的大地之神上設下了一個無比龐雜、精巧繁複的封印,來阻止荒的復甦。上萬年來,最有才智的人一直試圖揭秘,但連門徑都摸不清在何處。

星眼陸臍覺得有點茫然。

巡夜師在河絡族中,早已無人尊重,被人遺忘,即便他能解開巡夜師每晚守望的那驚世奧秘,又能去找誰述說呢?

過去的時光里,每隔四年,有一場盛大的巡夜師聚會。

從邊遠的越州南部,從瀾州的沼澤地,從北邙山另一側的荒漠,他們騎著駱駝、香豬、大象和巨鼠,乘坐舟楫、馬車、將風和伏翼鳥,還有種種你們想像不到的交通工具而來,最終彙集到無諾峰腳下。

每次都有些巡夜師在路上會被土匪劫殺,有些巡夜師會掉入山洪被沖走,有些巡夜師會被餓獸吞食,但他們依然不懼危險,長途跋涉只為相互交流知識。

正是通過巡夜師艱辛而又堅持的腳步,才將許多遠古的知識通過紙張、書籍和口耳相傳,保留了下來。

現在這樣的聚會已經無人組織了,甚至保留巡夜師這一職位的河絡部族都越來越少,河絡王們和阿絡卡們更願意從火焰和夢裡尋求神示,他們越來越深地陷入地底,不與外界交流。

得到知識的法門,只剩下耗費巨資購買龍淵閣的書一途。然而近來又有傳聞,龍淵閣的智者投靠了蠻舞月奴。這些追求智慧、與世無爭的智者,怎麼也會投向蠻舞月奴,令人頗為不解。

購買圖書的渠道斷絕,藏書塔又被莫名燒毀,陸臍無處可獲幫助,只能在那間被離奇燒毀的小屋裡搜尋星點遺存,看能否幫助自己破譯地圖上的文字。

大火可以燒毀羊皮古卷、帛書、木簡,但不能燒毀鐵器和石刻、玉簡,河絡們有許多典籍是刻在石頭和金屬上的,星眼陸臍的收藏品里也包括了大量的石刻。

他忙活了數日數夜,終於將那些年代久遠的亘夜朱書一一註明,只是仍有許多未解之字。

那張地圖乃是一張夜蛾河絡所做的城輿全覽圖,圖上的記述描述了夜蛾部的最後時光,由倖存者帶出,上面確實提到了王冠沙蟲和它的殺戮,看上去正是夜蛾部的滅絕原因。

只是巡夜師依然心神不寧,這張圖背後還有一些東西,讓他感受到如同行走在懸崖邊緣的險惡。

熊悚已經把這張地圖上的危險警告全忘了,那時候他還有所顧忌,現在則甩開所有糾絆,將一台又一台巨大的掘進將風運到地下,全力開鑿出一條又一條新礦道。

巡夜師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如果還有機會去發現地底的秘密。

這幾天里,不管是喝水還是吃飯,巡夜師都有點心不在焉,只要某隻手有空閑,就會在地上寫畫字形,有時候用墨筆,有時候用清水,有時候就是用手指在空中比比劃劃。

那些字刻滿了石頭岩壁和他腳下土地,把他圍繞在其中,好像一所象形的監獄。

精神緊張讓他白天總是做噩夢,醒來時都要慌忙檢查一遍身上的那些寫著「御免」的木牌子,全數都在才稍微心安。

這天晚上,他口渴難耐,喝光了身邊的酒壺,卻還是莫名煩躁,於是星星也不看了,暈乎乎地爬起來,想去大廚房找點喝的,走到鐵兵洞處,卻一頭撞在小鐵匠阿瞳身上。

阿瞳蹲在路邊,兩眼赤紅,皮膚焦干,望著手裡的一件物事發獃,像塊石頭般沒有生氣,難怪巡夜師差點被絆倒。

「你坐在這裡幹什麼,小傢伙?」

「對不起,我出神了。」

「嗯,手裡拿的什麼東西?」

巡夜師借著爐火的光芒,看見那是一對翅膀,閃動金屬的光芒,卻輕盈得難以想像。每隻翅膀都是由上萬根羽毛組成,好像繚繞著縹緲的月光。

「金屬的東西打成這樣很不錯啊,你可花了不少工夫,是準備參加夜魄之月地火節的嗎?」

「找不到可以穿的人了,」小鐵匠靦腆地笑了一笑,將羽衣摺疊好,放入那隻梧桐木的箱子,「不一定參加了。」

鐵爐邊上,矗立著的巨大戰鬥將風的影子落在阿瞳的身上,不停地抖動著。

阿瞳眨了眨眼,把目光放回到那台暴風吼虎上。

他踮起腳尖,摸了摸將風巨大暴戾的前肢,說:「師父門羅讓我專心把這台將風修好。我也覺得,應該把它修好。」

「嗯,好好工作,才會有前途。」陸臍含糊地點著頭說。

他剛想離開,小鐵匠突然又問:「巡夜師,愛情是什麼?」

「什麼?」

「你是巡夜師,他們說你見識多廣,我想問問,河絡怎麼看待愛情?」

陸臍皺了皺眉頭,他的煩心事多著呢,可不想被隨便什麼人絆住,但是,今晚這個小河絡的哀傷打動了他。他不由得停下腳步。

「有酒嗎?」

阿瞳愣了一下。

「有,門羅師父有兩瓮酒。」

「多拿些酒來!讓我來告訴你,愛情就是烏有!」老河絡嚷著說。

「我也要一杯,」阿瞳猶豫了一下,「老怪眼,我們來喝兩杯吧。」

他們在一張石桌子旁對蹲下,對飲起來。老河絡酒到杯乾,阿瞳則皺著眉頭,一點一點地吞咽杯中苦酒。

「愛情早晚要輸。天底下沒有持久的愛情,對它們的痴迷最多只能維持七年。」

「這麼短嗎?」

「大多還要短!河絡之祖麻瓜努努發現了這條鐵律,所以河絡不組成家庭,他們自由相愛,在每一個地火節找到合適的對象,一夜狂歡,然後再也不必為之傷懷。河童殿會收養那一夜欠下的風流債,將孩子撫養成人,所以你看,河絡的體系才會如此穩定。喂,你這杯不喝也給我吧。」

「可我覺得,愛情像是一條船,停在你們地下河的船,它一旦闖入,在你心裡靠上了岸,就不能將它輕易推走。這和殺死船上的孩子沒什麼區別。」

「你病得不輕,異族人常犯這種迷糊。」巡夜師同情地看看他,「情殺、愛恨、殉情、相愛相殺,甚至導致一個國家的覆亡,不都是源自於這一惡疾么?你要切掉那如毒瘤一般長在心上的人。」

阿瞳摸著自己的胸口說:「要是割掉了,就會倒地死去啊。」

「這怎麼可能嘛,」巡夜師陸臍放聲大笑,「河絡就應該有河絡的生活方式。」

他一口喝乾了自己杯里的酒,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這裡真熱啊,我走啦。」

阿瞳仍然是愣愣地蹲在當地,問:「你在桌子上畫的是什麼?」

巡夜師一低頭,看見自己在石桌子上用酒水畫滿了沒人認識的怪字,他臉一紅,連忙去找抹布:「不好意思。我又開始亂寫亂畫了。」

「這些畫我見過啊,像被刻在腦子裡一樣清晰。」阿瞳說。

「什麼?」

「那些岩石上都畫著這些小人,還有些別的字,我看不懂。」

巡夜師又蹲了下來,伸手去拿酒壺,他連對了三次,才把酒倒到杯子里:「什麼地方看到的?」

「地下河,以前我和她……」

「夠了。」星眼陸臍再次縱身跳了起來,將莫名的阿瞳扔在原地,拎起一盞大號的獾油礦燈,趔趔趄趄地往火環底部跑去。速度之快,令人大吃一驚。

他跑得太急了,沒有聽到阿瞳背後的半句話:「那裡很危險……」

2

星眼陸臍心不在焉地一路念叨,直到坑口值班的河絡叫住了他:「喂,怪眼,在這裡換防熱服。」

看來怪眼這個名字已經傳遍火環城了,被人改外號對河絡來說可是件僅次於死亡的大事,但這次陸臍渾若不覺默然忍受。對於保護礦工的那些繁瑣的防護措施,他也沒有顯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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