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靡不有初

1

阿絡卡夜鹽的隊伍動身出發時,既冷清又孤單。她只帶著十多名隨從和二十隻強壯的巨鼠,大部分人是步行的,因為鼠背上要馱帳篷和食物,最多的貨物是水。

他們要穿越雷眼山西部的神澤荒原,那裡曾經水源充沛,但如今只剩下在乾涸的河床底部蜿蜒的細小泉水。

隊伍的前面豎著一支小小的白色三角旗,綉著火環城的環蛇徽,那是唯一象徵阿絡卡身份的標誌。

夫環熊悚沒有去送行。

他只是騎著自己的巨鼠坐騎,從高高的山頂上遠望這支小小的隊伍。他嘴唇緊抿,眼睛中可見閃爍的光。

「你得幫助我,毒鴉,」熊悚說,夢裡的情形像是條隱形的繩子,將他緊縛著,「你要理解我此刻做的一切。」

「我儘力,大人,」毒鴉說,「但僅靠我是不夠的!」

雖然不知道熊悚的全部算盤,但是毒鴉營山無限信任眼前的這個人。

熊悚是個天生的戰士,他的一生都在為保護火環城而戰鬥,或許只有毒鴉才了解他付出了多少,也只有毒鴉,才知道他還願意付出多少。

「我得到了一張地圖,那張圖確然無疑,可以拯救這座城市的財政,還可以讓它免於戰火。」

「那是好事。」毒鴉冷靜地說。

「可我卻不能使用它,燭陰之神瞎眼了嗎,這是什麼道理?」熊悚驚天動地地咆哮了一聲,連坐下的巨鼠都被他的怒喝所驚嚇,激動地抓撓起來。

這不是毒鴉第一次聽見熊悚褻瀆神靈,他稍稍後撤了兩步,等待夫環平復自己的情緒。

熊悚勒住韁繩,望著遠山不停地思考。

毒鴉決定靜以待變。他知道最後會像以往一樣,任何驚濤駭浪都會被夫環擺平。

「我會搞定,」熊悚最終結束了思考,回過頭來,朝他微微一笑,「但僅靠我是不夠的。」

他從腰帶上的收納袋裡找出炭筆,刷刷刷地寫了兩張紙條:「把名單上的人找齊。我會在熊臉洞道最底層的坑穴里等他們。」

「最重要的是……」他揚了揚第二張紙條,那上面只有一個人名,「召喚他!」

毒鴉看了一眼紙條,驚疑地抬起了頭:「你確定?」

火掌舒剌是最後一名趕到會場的。到會的人中,唯獨他是從下至上,從地腹深處爬上來的。

他低頭穿過那枚模糊的熊臉頭像時嘟囔了句:「黑鐵之神!」

四五名河絡在陰影里抬起頭看他。

不用環視四周,火掌舒剌立即明白在這裡的都是火環城的實權人物:礦工頭領鐵岩蘇瑪、木工首領南牌撒書、負責礦車運輸的黑狸北寧,還有熊悚貼身衛隊的領衛毒鴉都在這兒。

這些河絡職位不高,但卻是整個地下礦城運轉不可或缺的零件,同時,這些河絡也都是在鎖龍河與熊悚並肩作戰的部下。

「為什麼要在這兒見面?」火掌不快地叨咕,擦著頭上的汗。

「我喜歡這裡,可以看到地下城最美麗的景緻。」黑暗中最龐大的那個身影轉過來說。

他們跟隨熊悚俯瞰,看到了在漆黑之路上艱難跋涉的礦工。

這條窄小的地下礦道的熱度已經高到了驚人的程度。每向地腹深入一步,溫度就會提高一點。

礦工們挖掘的地方十分接近死火山的熔岩坑,隔著薄薄的岩壁,就可以聽到熔岩在山腹里滾動的聲響,偶爾有些地方的熔岩會穿破岩壁,流到窄小的路上來。

即便穿著厚厚的帆布衣服,每半個時辰就要被潑上一桶冷水,礦工們還是必須每兩個時辰就輪一班,退回到更高一層的棧道上去休息。

這裡比盛夏的酷熱更加煎熬。

但是這才是河絡的生活。

「阿絡卡已經下了命令,我馬上要把這些礦工撤回來了。」

「何不再等等呢。」熊悚心不在焉地說。

「等什麼?」

「等到龍噙者把我們拖入戰爭,那時候,他自然會把所有礦工徵召去作戰的。」

「呸!人族皇帝的命令對我如同無物,」火掌說,隨即又有點心虛,「這是他的信使說的?」

「不挖出礦石,我們就無法逃離這個亂世。」

「怎麼樣才能滿足龍噙者?」火掌舒剌變成了一條穿在鉤上的魚,急切地問。

「十五天,五千車礦石!」

「太重了!」

「所以我們必須放手讓所有的礦工、鋸木狗和運輸車都下來。我們有了那張地圖,你現在可以同時挖掘三個礦場。」

「我反對,」火掌舒剌臉色陰沉,又去找自己的煙袋,「那就是一場大規模開採——公然違抗阿絡卡的命令。一旦她回來,會立即召開蘇行大會彈劾你,你知道那都是些對夜鹽忠心耿耿的老頭,鐵大師東莫、鐵匠門羅以及所有鑄物師的頭兒,他們會罷免你的河絡王職務。」

「走著瞧吧,」熊悚說,「我已下定決心,無論阿絡卡許不許可,都要繼續挖掘下去。」

「你到底在想什麼?」火掌不高興地問。「我們不能對抗阿絡卡,不能對抗神的意志。」

「讓我再告訴你一件事,火環城的金庫已經空了,我付不出礦工的工錢。」熊悚背轉過身去,專註地凝視地下那些緩慢推進的燈籠。

他的話語很輕,但卻震動了身邊所有的人。

在河絡的地下城裡,鐵匠鋪、鹽鋪和礦工場是公有的,由夫環分配其收入和支付工錢。按照河絡不成文的規定,當夫環付不出工錢時,就到了遣散礦工的時候。

火掌默然,他雖然知道情況很糟,但不知道火環城的經濟已經糟糕到這個田地。

「你已經聽到了,阿絡卡要離開這裡,去尋找另一種生活,你捨得嗎?」

火掌舒剌右手無意識地攥住了腰帶上的那一串職業掛墜,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如果遣散礦工,我們就再也不是礦工城了。」

「正是這樣,」熊悚嚴肅地拍了拍掌,「火掌,你要效忠於我嗎?」

火掌舒剌猶豫了,全身微微顫抖,他四下環顧,剩下的人顯然都已被熊悚說服。

他最終沉重地點了點頭:「我會繼續挖下去。可是,你別忘了地下的怪物。」

「毒鴉會把我的衛隊派到礦道里去,每一名重裝步兵和弩手都會用來保護礦工。」

「你沒有阿絡卡的虎符,不能調動大部隊是嗎?」火掌舒剌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些人不夠。」

「我們馬上就會有一支軍隊,我已經召喚了鐵鼠部的赤甲。」

熊悚身後的毒鴉點了點頭:「我昨天派了一隻巨鼠到鐵鼠部去送信,應該已經到了。」

「你傳呼了赤甲遙空?」毒鴉用不相信的語氣問,「溪谷河絡的僱傭兵?」

赤甲遙空,是鐵鼠部落傭兵團的領衛,此刻正在附近的錨溪谷里屯田。這裡的每個河絡都在鎖龍河戰役里和他打過交道。

「他們仇視火山河絡。」

「但不仇視僱主。」

「我們付不起錢。」

「有了礦石就付得起了。」

「你們怎麼看?」火掌猛扭頭問一旁的人。

「他是個瘋子。」毒鴉營山慢悠悠地說。

「瘋得厲害。」鐵岩蘇瑪贊同說。

他們一點兒也不喜歡赤甲遙空,那傢伙身高驚人,膚色蒼白,臉上疙疙瘩瘩,滿臉兇相,是個狂妄凶暴的職業軍人,他可以眼也不眨地殺死自己的同胞,只要他們在戰爭中轉身向後逃竄。

「這是一場賭博。」火掌喃喃地說。

熊悚在用火環城的命運賭博。如果他們挖不出礦石,赤甲可不會在乎是什麼理由,就會燒毀整座火環城的。

「這些事都讓我來處理,」熊悚幾乎是惡狠狠地打斷自己的礦大師,「不需要愧疚,我們是礦工城,本來就應該向下掘進,這是我們的命運。」

2

他記得自己曾在一個夢裡,那裡是悶熱的地下,讓他渾身不停地流汗。

在夢裡他充滿殺人的慾望,想要把阻擋眼前的一切全都一刀兩斷。

他想要醒來,想要離開這黑暗,但等他睜開眼睛,卻發現,現實世界裡同樣漆黑和悶熱,甚或更黑、更熱。

過去的往事如大雨般紛至沓來。草原、奔跑的狼、烈火和戰旗、倒下的馬。全是動蕩的生活。

單純而暴烈的生活。

「記住那些東陸人。他們修建柵城,隔斷了一片又一片原本可以自由賓士的草原。你們餓著肚子像狗一樣在貧瘠的草地上徘徊,四處尋找食物,睡在泥地里,殺死自己的兄弟,都是拜他們所賜……」

營地里每一個小孩都是草原各部族選出來的孩童,跋涉千里送來的。

他們在原部族都會被註銷戶籍,標註上死亡的符號。

對於他們原先生活的那個部族而言,他們都是死人。

那時節,東陸對北陸蠻國使用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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