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開庭的時間為上午九點整。禮子做好充足的準備,穿著樸素的麻布西裝出席。

法庭內寂靜無聲,只聽得到冷風機低低的呻吟。

每年的終戰紀念日 必定是大晴天。

然而,在今天的法庭上,任何一種情況都沒有出現。除了在第一排孤軍奮鬥的楠山老師,幾乎坐滿的旁聽席上,沒有人對大出俊次的視線作出任何反應,甚至根本不在意他的出場。或許在他們眼裡,這個剃了短髮,像個入學典禮上的一年級新生般規矩地穿著校服的人,和他以往的形象對不上號。他已經喪失了原有的屬性。

「我是會長的朋友,」茂木悅男說著,輕輕點了點頭,「即使不是學生家長,只要有學校相關人員的介紹,就能來旁聽,已經得到岡野代理校長的准許了。」

「早上好。」

法官席的近前分兩排放置著九把學生用的椅子,大概是從教室里搬來充當陪審員席的。從那個位置後退兩米左右,右側是檢察官席位,左側是辯護人席位。這兩個席位的桌子也很大,卻沒有鋪白布。每張桌子上都規規矩矩地立著標誌牌,一看就能明白。在檢察官和辯護人雙方席位的後方,還準備了帶滑輪的黑板。

開庭頭一天就有這麼多的旁聽者,說明校內審判相當受關注。不過,也許正因為是頭一天,才有不少家長想來看看情況。

站在拉開一半的邊門前,健一正和外頭的某個人說話。禮子屏住呼吸注視著他。

「可以。」

禮子在對方遞來的本子上登記了自己的姓名,又用更小的聲音說:「你們,還有那邊的三位,都是二年級的學生嗎?」

「沒事沒事。」津崎先生微笑道,「請相信同學們吧。」

這傢伙真是厚顏無恥。他什麼時候找到這麼一條門路了?禮子恨得牙痒痒。

茂木悅男不驚不惱。他揚起眉毛,時尚的玳瑁邊眼鏡滑到了鼻樑上:「我可不是媒體人士哦。」

山崎法警雙手交握腰間,兩腳叉開站得穩穩的,在旁聽者眾目睽睽之下巋然不動。

「正如各位手中的文件上寫的那樣,對於前來旁聽的諸位,也有需要協助的地方。特別是其中『法官依據職權』云云的一條,由於本人只是城東三中的一名學生,是個未成年人。」說到這裡,井上康夫猛地提高嗓門,「什麼法官?明明只是個小鬼,耍什麼威風?」

「不用脫鞋,直接進去就好。」

「別胡說了。」

「早上好!」

山崎法警走到辯護席桌邊,轉向旁聽席,兩腳併攏站得筆直。在少教所,甚至在看守所里,這個立正姿勢都足以當成標準範例。

旁聽席的部分席位上響起回應。是幾個男人的聲音。山崎法警對著旁聽席深深鞠了一躬,約半數的旁聽者參差不齊地低頭回了禮。

「不能將他排除出去嗎?」

八月十五日 校內審判·開庭日

井上法官輕輕一躍,飛身上了用榻榻米墊高的法官席。

大家都坐了下來。全場鴉雀無聲。石川會長的表情依然不悅,茂木悅男倒是樂滋滋的,似乎覺得很有趣。大多數旁聽者的魂魄都被井上法官的第一聲發言勾走了。

回頭一看,前任校長津崎的圓臉出現在她眼前。顧不上打招呼,禮子立刻反映情況:「HBS有人來了。」

禮子向少年課課長申請了自今天起連續六天的帶薪休假。她打算從頭到尾將城東三中的校內審判看個遍。

「哦,是為了來搶座位的。」禮子微笑道,「可大家都是從後面往前坐的嘛。」

旁聽席前面一半座位都空著。啊呀,有一個人大模大樣地坐在了最前面一排。他不就是楠山老師嗎?

井上康夫銀邊眼鏡後的那雙細眼露出輕微的笑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茂木依舊笑容滿面,絲毫沒有變化。

板寸頭點了點頭:「確實,大家出門都比較早。因為是隨便坐的。」

「不行。聽說他得到了代理校長岡野的許可。」

「我叫山崎晉吾,在本法庭擔任法警。」

「你是怎麼溜進來的?此次校內審判拒絕媒體人士參與。請你出去!」

他的體格鍛煉得比真正的法警還結實。

「法庭審理從今天開始,為時五天。」

旁聽席上出現一片嘈雜聲,比旁人高出一頭的大出俊次臉上卻沒有明顯的反應。

「馬上要開庭了。各位,請坐到座位上去。」

「那之後的打掃不會很費事嗎?」

聲音洪亮,穿透力強。所有在場者的視線全部集中到他身上,包括楠山老師和茂木悅男。

茂木悅男的嘴唇抿得緊緊的,臉上卻滿是笑意。他簡直像一隻童話里的貓,一隻太想笑以致全身都散發出笑意的大貓。

間隔許久,等餘音散去,井上法官朗聲宣告:「開庭。」

在學校舉辦的文化節和藝術節上觀看舞台劇時,大人們也時常會為孩子們的出色表演所感動。今天的狀況恐怕也是如此。井上法官身上並不具備真正的威嚴和氣魄,可佐佐木禮子依然心悅誠服。井上康夫是個不錯的演員。

他的黑髮剃得短短的,耳朵上方多少有些油光,但應該不是塗了髮油的緣故,一定是剃得太短了。大出俊次常去的理髮店的理髮師聽到他的要求後,或許會懷疑自己的耳朵,並在心中暗想:這傢伙怎麼變了呢?

旁聽席的一個角落發出一陣輕微的笑聲。原來是第九名陪審員,就是排在末尾的胖男孩,對著旁聽席使了個眼色。領頭的高個子少年跟他應該分屬籃球社和將棋社。

他慢慢抬起身子,拳頭離開桌面,端正站姿。

「可是……」

禮子的身體搶在大腦前頭活動了起來。她站起身,徑直走到茂木悅男跟前。

藤野涼子低著頭走了進來。她手裡抱著一疊文件,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身後不遠處跟著兩名事務官。三人都穿著校服。男事務官佐佐木吾郎手裡提著一個大紙袋。像是被紙袋往下拽似的,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腳下。女事務官萩尾一美是空著手進來的。在檢察官席位入座前,只有她一個人還仰起臉,忽閃著大眼睛打量整個法庭。

再說,無論她是主動還是被動,即使離開大出俊次這顆昏暗的行星重獲自由,她也不具備重新認識自己、開始新生活的自控能力。時代造就了早熟的女孩。她們總是受教唆,認為早點學會大人樣就能提高自身價值。因此在人生的早期階段,她們就必須依賴異性,變得毫無自我保護能力。勝木惠子就是個典型。因此,與大出俊次分手後,也只是從「合群的不良少女」變成「不合群的不良少女」罷了。

在大家落座之後,井上法官發表的演說更讓禮子感到佩服。

藤野涼子閉著眼睛。神原和彥望著旁聽席,隨後又和野田健一對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薄薄的一張紙,怎麼管得住那些狡猾的大人呢?

眼前的男人一手執扇,一手拿著進門時法警遞給他的複印紙。汗水沾濕的光禿前額油光鋥亮,包在白色襯衫內的大肚皮突出在皮帶之外。不用介紹,他確實是城東三中的PTA會長。

茂木又點了點頭。「我知道。這張紙上不是寫著嗎?」他揚了揚手裡那張法警遞來的複印紙,「警官大人,您還是坐下來吧。還有五分鐘就要開庭了。」

「我既已受命擔任此次校內審判的法官,就被賦予了在此場合的職權。我有指揮訴訟的義務,也有管理法庭的責任,所以……」

「沒什麼特別的規定。挑您喜歡的位子坐吧。」

「大家會努力的。」

這也許是一個迫使勝木惠子沉默的策略。如果她作為辯護方的陳情證人出庭,淚流滿面地控訴「我愛的俊次決不會殺人」,這種場景恐怕誰都不想看到。而如果她成了檢方的證人,那她還會哭訴大出俊次對她做了什麼,這種事態是校方要極力避免的。僅佐佐木禮子了解的部分情況就足以令人作嘔和憤怒了。

沒有人發笑,連竊竊私語都沒有。井上康夫也一臉嚴肅,沒有一絲笑意。他直視前方,步履敏捷地走向中央。藤野檢察官咬住了下嘴唇,她的兩名事務官仰視著法官。辯方的兩人腰背挺直,大出俊次多少有點東張西望,神原和彥則微微皺起眉頭,盯著他看。

津崎先生沒有朝茂木那邊看,只是點頭說:「是和石川會長一起來的吧?」

勝木惠子絕不可能冷靜地判斷大出俊次是否有罪。那為什麼要讓她當陪審員?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嗎?估計是北尾老師乾的吧。

高個子的大出俊次悄然出現。

「哐!」錘聲高高響起,震顫了法庭內所有人的耳膜。

山崎法警笑了笑,說了聲「請坐吧」,催促禮子入座。此刻,他的身後已經排起了隊。

陪審員們落座後,山崎法警看了一下手錶,再次朗聲說道:「法官入庭,請大家起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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