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八月二十日 成周 明堂宮

「就是這樣嗎?」

夏宮署少監王孫宏恭恭敬敬地在地上叩了個頭,道:「是!相關事宜,濟北方拍、中大夫公孫嬰、黎國大行人韋素一奏摺在此,請殿下過目。」說著,他將放在身側的嵌金楠木盤推到身前。

內侍官少府寺人仆熒躍然跪前一步,將奏摺竹簡捧出,捧到姬瞞的面前。

環坐的執政大臣毛公竇、宋公侈、兕公酉、晉侯松、衛侯綬一起深深伏下身子。

姬瞞看也不看一眼,歪靠在手椅上,仰頭閉目沉思,仆熒放睛竹簡,繼續為他捶背。

毛公竇等了片刻,道:「殿下,濟北方伯奏摺中稱:旬日之間,他治下的兩國相互攻伐,國君或死或沉,蘇國已繼嗣者,因此國滅封絕,再加上濟北方伯少府也以身殉難,史民死者數以千計,這是數十年未見之大案,濟北方伯歸咎於已,已經另遺使臣,歸還方伯印、信,他已自鎖於國中,等待袁廷發落。臣等公議以為,應當責其縱惡之罪,削去封號,以觀……後效。」

他奏完之後,莊重地伏地行禮,旁邊公卿大臣們都沉痛嘆息。

濟北方伯因為下轄諸侯國的罪過而自請歸就封國,奪職罷爵,其實是無奈之舉。他們幾乎每個人都擁有方伯的身份,正所謂同病相憐,誰也難保屬下的那些個諸侯國不鬧出這樣那樣的事端,如果鬧起來都要方伯負責,那可真是賠光了老本也不夠。

姬瞞十分疲憊地揉揉額頭,道:「罷了,卿士寮處置太重。這件事他責任不大,也就是失察的罪過。你回信給他,讓他出來辦事,以功抵罪,不要畏手畏腳,從此以後,方伯的責任,在於制止私自攻伐,不需要再為此等事情負責。」

毛公竇等不敢喜形於色,一起伏地道:「臣等遵旨!」

姬瞞伸手想取那份奏摺,卻又停住宅區了,緩緩地道:「濟北方面對此事的陳述,與黎國方面直奏的內容大有出入,卿士寮對此可有什麼看法?」

毛公竇看看周圍,見大家又都把頭縮了回去,讓他自己一個人跪在前面,不禁暗咽口口水,道:「……臣等仔細批閱黎國、濟北兩方的奏摺……似乎濟北方伯的奏摺可信。咼葛真備在入城前已經大致弄清,乃是黎國設計陷害蘇君父子,反以國變為名,襲破蘇城,戰爭責任全在黎國。但是公孫嬰卻始終未能入城,也未見到咼葛真備,所以濟北方面的話,只能是猜測。黎國方面,黎君、城宰、將作少監等統統殞於城中,只有韋素一一人逃得性命,他的奏摺,雖然臣等以為不可信,但卻沒有破綻,高精尖無從證實。臣等請殿下聖斷。」

姬瞞「哼」了一聲,道:「這還有什麼需要聖斷武斷的?有蘇若真弒其君父,黎國應該加五刑,交方伯處置,怎麼可能連夜送回,還縱其當場弒兄?黎國想找個方法,掩蓋殺人奪國的陰謀,卻也太小看天下的耳目了。」

眾大臣一齊口稱英明。

「可是咼葛真備還是上了當。」姬瞞被仆熒拍得不癢不痛,索性輕輕推開他,坐直了身子,道:「要是孤沒有弄錯,他應該一入城就落到了黎國人手裡。黎國人要栽臟到有蘇關上,陷其於萬劫不復的死地,咼葛真備就是最好的目標……這人實在糊塗,黎國人冒著滅國的危險做這件事,豈會心慈手軟?」

毛公竇嘆息道:「殿下實在聖明。公孫嬰也曾提到,咼葛真備入城便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他曾經三次想要攻入城中,卻又沒有名義……」

姬瞞沉吟道:「看來,對各諸侯國的治理手腕,朝廷還是太軟了點,此事要交卿士寮認真議論,從今而後,諸侯有事,方伯討之,方伯不能,孤自討之!咳咳……不可稍有放縱,明白嗎?」

在場的執政大臣都是統領一方的方伯,姬瞞的話中充滿訓誡之意,眾人忙又一齊伏低,口稱知罪。

姬瞞懶得聽他們講套話,皺眉道:「可是孤……怎麼也不明白,城池到底是被何物所破,竟至於頃刻之間,化為湖泊?」

毛公竇忙道:「此事的確難以置信,但在場濟北軍士以及僥倖逃出生天的黎國軍士都親眼所見,公孫嬰據實奏報,應該是沒有誇大其辭……黎國城宰策問孤守城頭時,黑水沸騰,自水面升高四丈吞沒策問,這都是有目共睹之事,雖然實在難以置信……但……」

姬瞞掃他一眼,冷冷地道:「但?」

毛公竇叩首道:「臣等以為,策問等死於非常之事,必……必有傾國之冤。蘇國之亡,黎國難辭其咎,否則天豈會容許如此妖異之事?臣等請殿下下雷霆之怒,嚴懲黎國,以儆效尤。」

姬瞞低頭沉吟,手指輪流敲著靠幾,過了半晌才道:「黎國之罪,未曾對白於天下,就連城外的公孫嬰等人,也抓不到破綻,如果僅憑猜測,就對侯國施以重罪,恐怕諸侯不服。」

他忽然嘿嘿一笑,道:「說起來,黎國還真是有可誅之心,而無可誅這行了!這還真真奇怪!若黎軍今日在此,孤人還真收拾不了他!你們看看這個人……機關算盡,到頭來毀於一場大水,若說不是天意,又有誰能信呢?」

毛公竇賠笑道:「殿下所言極是,臣等也為此嘆息良久。此事發生以來,蘇、黎鄉野鼎沸,傳說野聞不斷。據蘇國鄉間傳說,那蘇國的先君乃是霖水中的妖龍所化,歷代相傳,皆是少子孔武無敵,卻都不可長壽。有蘇年紀幼小,就如此勇武,乃是繼承先祖之力,所以國滅家亡之際,便化身為龍,與仇敵共赴湖沼……」

他看了看姬瞞的臉色,忙收起後面的話,道:「此、此乃鄉野村夫的閑話,十分不妥,微臣等這就責成濟北方伯,讓他嚴厲追查此類妖言。」

姬瞞臉色凝重,沉吟不語,過了半晌,忽然臉色轉晴,喃喃道:「有蘇化龍……有蘇化龍?哼哼,有趣,有趣。朝廷正在管束各國,不得私相討伐,現在一夜之間滅了兩國,牽涉這麼多人命,朝廷不能不處罰,要卻連處罰的對象都找不到……既然如此,倒不妨令天下皆知,有蘇化龍,乃人作惡,天罰之,或者也就堵了悠悠之口?」

毛公竇疑惑地望著姬瞞,道:「殿下,這……」

姬瞞笑笑,揮揮手道:「下去吧。去給濟北方伯傳旨,讓他復職即可。至於鄉野傳說,朝廷不管,且由它去吧。」

公卿大臣們為此事連夜商議,怕的就是姬瞞大發雷霆,大肆處罰濟北諸侯大臣,誰也沒料到竟如此輕鬆過關,不由得同時伏身在地,口中稱頌,洋洋不絕於耳。

姬瞞臉上帶著疲倦的微笑,勉強坐在殿中受人朝賀,眼光卻越過眾人,遠遠超出明堂宮矮小的宮牆,望著天邊漸漸積起的雨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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