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月十三日 前蘇國 蘇城

田野里響起第三通鼓聲,當先的十六名大夫舉起旗幟,停留在田野里的十六路縱隊軍團同時開拔,向城下擁去,前行一里,第三通金響起,大軍停下來。

離城只有三里地了。

如果鼓聲再次響起,軍隊就會進入上弓箭攻擊的範圍,那時候就不能停了,攻城戰必須立刻打響。

換句話說,現在是交戰雙方進行和戰考慮的最後時刻。

公孫嬰心裡焦急,不停地駕車在陣前來來往往。

根據斥侯報告,蘇城裡有六百名黎國甲士,如果開戰,三千濟北軍團當呆在兩個時辰內徹底攻陷城池,但蘇城建築得實在堅固,加之地形險要,戟的濟北軍團遭遇重大傷亡也在所難免。

從向城中發出攻擊信號的那一刻開始,作為軍隊的實際統帥,公孫嬰已經冒著危險,在離城很近的地方轉了好幾圈,希望能找到適合發起進攻的地點,可偏偏城頭上就是見不到一個人,了不見黎人了城,城市防守的底線難以摸清。

有一點是肯定的。接到即將被濟北軍團攻擊的消息,城中毫無動靜,沒有人出來辨別或投降。

按道理說,三千全副武裝的濟北軍團事先沒有通報,突然出現在城下,任何諸侯國都會亂成一團,黎國此刻出奇的平靜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麼……黎國,真的反了嗎?

時間慢慢流逝,太陽開始西斜。

通常情況下,兩通鼓之間間隔不能超過一刻,以免士氣受損,可是這第四通鼓,足足讓濟北軍團三千士卒在原野上等待了三刻鐘。

鼓,終於還是響了,但以為黎軍開始進攻——鼓只響了片刻即止。城上沒有出現公孫嬰熟悉的遮天蔽日的羽箭,倒是蘇城的大門敞開了——黎邊身披重甲,手持利刀,列隊而出。

沒有車陣,甚至沒有領兵大將的大旄——黎國人要進行短兵近戰?

公孫嬰飛車回陣,濟北軍中立刻響起號角聲,中、下大夫們往來奔走,指揮全軍備戰。

原野上的軍團立刻變陣,收攻城的縱隊改為平行陣形,弓箭隊從前隊調到後隊,攻城機退下,戰車排成楔形縱隊,長槍隊在陣地最前方列陣……

誰也沒料到的是,備戰工作忽然間停滯下來——並非因為黎軍突然發動猛攻,相反,黎國軍隊出城,不列戰鬥隊形,而是分開兩邊,背靠牆排成三排,活像城牆前的一排人盾。

黎軍陣列中沒有鼓,也沒有攜帶衝鋒用的長槍。按這咱陣型,城牆上也沒有出現掩護的弓箭隊。

還沒等一頭霧水的濟北軍回過神來,城內一聲金響,黎軍同進向前一步,拔劍,將手中兵刃朝下,然後一齊扔出,稀里嘩啦地落了一地。

扔下兵刃的黎軍又整整齊齊退了回去,靠牆而立,再無動靜。蘇城城門洞開,負責開門的甲士也扔下了兵刃,從門的內甬道、內城,一眼望過去,全是直立的甲士和遍地的兵刃。

公孫嬰等一幹濟北軍團大夫面面豐覷,這算演的哪一出?

濟北軍調動到一半,全都愣在當場,公孫嬰反應極快,招呼幾個中大夫:「別傻愣著!隊伍要拉回野戰隊形,提防有詐!」幾名中大夫連忙驅車四散。

只見遠遠地打從蘇城城門中飛馳出一輛輕車,穿過黎軍,又輕易地穿入濟北軍混亂的防線,向著濟北軍後陣馳去。

片刻間,那輛輕車又穿營而出,徑直馳回蘇城。公孫嬰正在奇怪,便見本陣大旄晃動起來,咼葛真備的本陣開始動了。

本陣雖只有不到六百人,卻擁有龐大的車陣,向前開進,前面的隊伍紛紛讓路,濟北軍的野戰陣型徹底被打亂。

公孫嬰驅車直奔大旄,迎上咼葛真備的車駕,大喊:「少府大人!前面戰事未明,為何突然移動本陣?」

「子嬰,黎國的使臣已經到了。」咼葛真備看上去神色輕鬆,見公孫嬰匆匆趕來,一笑道:「爾準備一下,留在城外約束諸軍,不可妄動,切不可縱兵大掠。吾這就要入城。」

公孫嬰道:「少府大人!雖然黎軍已經投降,但——」

「不要亂講。」咼葛真備微皺頭,道:「這是棄戰,不是投降,決不可混淆,否則易引起諸侯不安。」

公孫嬰頓時糊塗了,道:「棄戰?這……這……但是此刻城中情況未明,請准屬下先行帶一千人入城,布置關防……」

「不必如此麻煩。」

「那麼請少府大人允許屬下帶甲士八百,隨大人入城。」

「不必了。」咼葛真備嘆道,「黎侯棄戰,乃是表明他仍然是大周的臣子,黎國的國君,願意拋棄兵戎,以諸侯之禮見我,我當以諸侯之禮待之。我們雖然來此,但黎侯反跡未明,朝廷沒有明命。你帶兵殺入城中,算什麼?」

公孫風刀霜劍頓時語塞。咼葛真備回過頭來,對身後一人道:「事情既已如此,爾願隨吾進城嗎?」身後那人點頭稱是。

公孫嬰看了一眼全身在白袍中的有蘇,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道:「少府大人,請三思!屬下有一言不得不說——若少府大人相信有蘇公子的話,那麼便應該派遣大軍武裝放城,抓捕黎侯君臣。如果少府大人相信黎侯,就應該立刻抓捕有蘇,送朝廷問罪。大人豈可兩頭比取,帶不祥之人,入不祥之地?」

咼葛真備微微一笑,道:「子嬰,爾能有這番見識,很有進步。可是……有些事情,哪有那麼黑白分明,非此即彼?黎侯擺出這種架勢,反守為攻,逼吾入城,吾不能不去。若不去,就是疑人以罪,強滅人國……黎侯,恐怕還未有如此膽量,我大軍駐紮城外,他難道還想加害於吾不成?」

公孫嬰道:「屬下不是懷疑黎侯。但此事太過詭異。大人何不在此駐紮,宣黎國君臣出來相見?」

「黎侯已經病得下不了床了,策問現在臨朝執政。」咼葛真備皺緊眉,嘆息一聲,又回頭看看有蘇,「看來,蘇黎二國的恩怨,頗有些曲折。吾要為有蘇申冤,卻也不能妄害好人,必要入城一趟,才能理清真相。」

他手一揚,阻止公孫嬰再說下去,輕拍車軾,車駕立刻向前,十六名下大夫披甲跟隨。

公孫嬰眼巴巴地望著車隊穿過濟北軍的戰線,又穿過黎軍戰線,直入城門,才回過來頭,望著身後一大群目瞪口呆的大夫們。

「大人……」

「備戰。」

「少府大人已經……」

「現在這裡我說了算。備戰,派人收繳黎軍已經放棄的兵刃,把投降的黎軍帶到城外看管起來。」

一名下大夫小心翼翼地道:「此乃是棄戰,不是投降……」

「朝廷章程里,沒有棄戰這一說,」公孫嬰白了他一眼,道:「我不知該如何處理。聽好了,就按投降辦理!立刻解除全城黎軍的武裝,直到一切水落石出為止!」

馬蹄聲踏在熟悉的街道上,嘚嘚作響。有生以來第一次,看不見蘇城裡熟悉的街道、人物。清脆的馬蹄聲,如同一道道划過黑暗的閃電,街道、房屋……一次次閃現,又持續不斷地隱入黑暗中。

有蘇將頭深深地埋在胸前,儘力去傾聽,去尋找——

沒有動靜。沒有鼎沸的人聲。也沒有往日日暮時分,家家戶戶烹煮夜宵的熟悉味道。

周禮,過午不食。但蘇民總是勞作到很晚,直到日落西山,才歸耕回城,叔伯兄弟、鄰里友朋,坐在街頭巷尾飲酒而歌;姑嫂妯娌忙著為家人做一日里的最後一頓晚飯;垂髫幼童,奔走遊戲,喧鬧不已……

如今這一切都不見了。

偶爾,馬蹄聲在冷清的街頭踏出冰涼的「嘚嘚」聲,聲音照亮的狹小空間里,會閃過一兩個灰濛落到實處的人影。

雖然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有蘇卻看得清楚,那些不過是躲藏在黑暗中的黎國士卒。

蘇民呢?這裡還是故國嗎?僅僅過去兩個多月,那個曾經的家園物是人非,從此再難尋覓了嗎?

一股股熱浪從衣袍中噴射出來,將他的袍子高高鼓起。他知道這是什麼力量,卻不去阻止它。不必阻止……也無法阻止……

車隊走到城中,卻不走上坡,直上正殿,而是轉向了右下,穿過一條長街道,繞到了小山的背後。

有蘇側耳聽去——山坡上父親曾經居住過的小院落里沒有人聲,只聽得見那株大樹在風中孤獨地輒輒作響。

他以為這便要下車,從小路上山,不料車子一轉,一路向下,竟似往下城方向而去。

只聽咼葛真備問車右賈岸力:「此去何處?莫非黎侯不在城中?」

賈岸力道:「屬下不知——黎國車駕引路,不見其停車。」

咼葛真備便不作聲。過了小會兒,越發覺得不對,便問有蘇:「此處往下,右有河岸,左有民居,前有樹林,是何去處?」

有蘇「啊」了一聲,低聲道:「此去乃是鄙國的大社、兆域所在。」

所謂兆域,其實便是墓地。

自來習慣,墓地都修建在各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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