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七月十一日 排岸山 濟北獵場

時近黃昏,進行了六個多時辰的圍獵接近結束,獵場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號角聲。

身著青色獵甲、冠上扎著長羽的獵手成群結隊從樹林中出現,馬隊、車隊,夾著數不清的獵物,排成數十道色彩斑斕的河流,紛紛亂亂地向山下草坡大營集結。

按周禮、諸侯通常在春、秋兩季行大傀禮,行獵圍場,以訓練士卒,順便為冬季儲備食物。只有在為戰爭做準備的情況下,才會出現盛夏狩獵的場景。

這裡漫山遍野都打著濟北方伯闐侯姬蒼的飛狐旗,正是名震西南的濟北軍團。如此強大的軍團,突然出現在距離前段時間發生國變的蘇國不到兩百里的地方,實在令人不由得生疑。

姬蒼是王室近支,其父親乃是康王的第五子,被分封到濟水,後來因為在平定西南的戰役中立有大功,被封為濟北方伯,昭王做「濟孟銅尊」,銘文「其濟水上下十國,有叛王不尊、欺凌他國者,濟北方伯討之」,賜予濟北方伯,是朝廷在西南的重臣。

但姬蒼同時又是朝廷卿士,大部分時間都留在王殿處理朝廷正事,實際行使權力的,是他的家臣,司馬少府咼葛真備。

由下響起第三次號角聲,低沉的號聲掠過草原。

上大夫兼中行司馬公孫嬰駕車馳上山岡,大聲道:「少府大人,山下各營已經集結完畢,恭候少府大人回營!」

咼葛真備親率兩百名濟北軍業銳,走在各隊的最後。這是他的習慣,不管是圍獵也好打仗了罷,他總是最後一個退出。

他雖是臣子,享受的待遇卻超過普通諸侯,雖在原野上賓士打獵,身後總跟著四名侍臣為他攜帶弓、劍、印、琴。

車駕轔轔,馬上就要走出樹林,前方草原上的大營已經遙遙在望,忽然間隊列最前方三輛車的六匹馬同時嘶鳴亂跳,御者駕馭不住,三輛車往後直退,整個隊列都混亂起來。

衛隊不知何事,緊緊護住咼葛真備的車駕,卻聽前面一人大喊:「虎!白、白虎!」這片樹林是早上圍獵開始的地方,以濟北軍團數千人規模的圍捕,別說虎豹狼豺,連蛇蟲鼠蟻都逃得精光,怎麼還會有老虎?

咼葛真備作憑軾而立,果見前面樹林與草原交界處的林線上,有一團白色之霧。此時天色已晚,正是林子里起霧的時刻,但這團霧特別濃密,在昏暗的光線下還隱隱發出白光,便顯得十分的不同尋常。

衛隊一面穩住車駕,一面張弓搭箭,忽然,那團白霧被山風吹拂,剎那間消失不見,露出一頭巨大的白虎,眼睛像兩團燃燒的白色火焰,在昏暗的林中格外顯眼。

好容易安撫下來的馬群頓時被嚇得狂嘶著向後退,眾軍士也是一陣心驚肉跳,車駕把持不住,兩百多人、七十多匹馬竟然被嚇得連連退了十餘丈。

好在山風漸漸低落,那白虎重新隱沒在白霧之中。衛隊趕緊張弓搭箭,步卒將車駕退迴路上,數十匹飽經戰事的馬都嚇得屁滾尿流,連車都拉不動了。

公孫嬰叫道:「少府大人,天色已晚,請速還駕營中,待屬下等捕捉白虎!」咼葛真備沉聲道:「且慢,此非凡物,吾聞漾山這主,乃是一隻千年白虎,此刻前來,必有教於吾等,爾隨吾去看看。」

公孫嬰驚道:「不可!少府大人豈能輕涉危險之地?待屬下前去即可!」

咼葛真備卻不搭話,從車上下來,對衛隊道:「你們隨我來,其餘的人,守在這裡。」說著帶頭往白霧之處走去。

公孫嬰跳下車,大聲道:「護住少府大人!」眾人一擁而上,用盾在咼葛真備周圍結成盾陣,十多人擠成一團,踩著軟軟的草墊,向那團白霧走去。

那團霧氣一直凝結不散,裡面隱隱透出白光,擠成一團的濟北軍剛剛接近到十丈以內,忽然一陣腥風刮過,頓時將霧氣颳得一乾二淨,所有人一陣透心涼的寒戰,屏住呼吸——卻見草叢中只有一團白色的東西,哪裡有什麼巨大白虎?

那團白色之物動了動,隨即站起,卻是一個全身包裹在白袍中的少年。眾人頓時勇氣大增,發聲喊,一擁而上,將少年團團團住。

那少年臉面都裹在布中,只露出一雙眼睛,見這麼多人將自己團團圍住,既不驚也不懼。

兩名軍士壯起膽子,同時用盾從後面扑打少年,將他按倒在地。

咼葛真備隨即趕到,大聲道:「且慢,抬起臉來看看。」

幾名士卒將那白衣之人雙手反剪提起,竟是一名面目清瘦的少年。

那少年也不掙扎,雖被人惡狠狠地絞著手臂,臉上卻無痛苦之色,一言不發地直視咼葛真備。

這少年眉清目秀,神情高傲,咼葛真備立刻覺得眼熟——心下疑惑,在何處見守這少年?揮揮手,呵斥眾人:「休得無禮,快給這為公子備座。」

眾人齊聲稱是,將那少年放下。旁邊有人遞上一張小几,不料那少年站著動也不動,道:「此非戰地,無席不可安坐。」

按周禮,除非是在戰場上,否則諸侯是不能隨便坐小几一類的臨時座位,哪怕是在野外,也要安席而坐。

咼葛真備心中頓時警覺——這是哪一國出走的國君、逃亡的太子、落泊的公子哥兒?公孫嬰腦子去沒轉得這麼快,臉一沉,喝道:「大膽!這位是統領濟北十國的方伯府大人,賜座予你,你竟敢無禮?你是哪國的人?少府大人在此圍獵,你藏獵場,意欲何為?」說著將手中的劍「鏘」地拔出一半。

那少年毫不畏懼,冷冷地掃他一眼愛一眼眼光實在凌厲,公孫嬰彷彿被砍了一半似的矮下去,等到他積聚起力氣怒目回瞪,少年的眼睛已經轉過去,再也不看他一眼。

咼葛真備卻似毫不在意,笑道:「這位公子,屬臣無禮,還望見諒。在下咼葛真備,奉朝廷之命,代方伯大人管理濟水上下十國,說不得,公子既在吾管屬之地,真備敢問公子尊姓大名?所為何來?」

那少年此時方向他一行禮,道:「少府大人,在下是蘇國國君之次子,有蘇。」咼葛真備臉上笑容越發燦爛,道:「抓起來!」

剛剛才丟開手的衛隊又同時如狼似虎地撲上去,有蘇高舉雙手,示意毫無反抗之意,但還是被人反剪雙手,重重地按倒在地。

因是盛夏,林草間地面泥濘不堪,有蘇一被按倒,頭臉都漫沒到泥水中,他也毫不反抗。旁邊有人趕著拿來刑具,咼葛真備一揮手讓他們暫且停手,臉上笑容不減,道:「吾再問爾,爾真是有蘇?」

「豈有他名?」

公孫嬰大聲呵斥:「豈有此理!蘇國有蘇弒殺父兄,殘破蘇國,大逆不道,已是天下共討的要犯——爾冒充有蘇,有何企圖?」

有蘇的頭被人死死按在泥水裡,瓮聲瓮氣地道:「父親是否為我所殺,有蘇實在不知。但我從黎國逃出,浪逢山林,兄長死於國內,國家為黎國所破,這豈是有蘇的的罪過?」

公孫嬰道:「胡說!爾殺兄之時,有我人在場證明,黎人——」

咼葛真備在旁邊「撲哧」一笑,道:「甚好。吾也正覺得奇怪。有蘇弒兄之後 ,已被黎人當場斬首——怎麼還會在這個地方遊盪?」

他走到有蘇身前,蹲下來,用手中馬鞭敲有蘇的頭,道:「少年,勸爾想想清楚。有蘇弒君犯上,已是盡人皆知。國家有明典,殺人者斬,弒君者剮——有蘇若不是已被黎人所殺,便是即將被殺,左右是個死人,爾冒名頂替死人,意欲何圖?」

片刻沉默。眾士卒以為此少年已被震住,忽然眾人一齊驚叫——有蘇抬起頭來,四五個人死死壓住他的頭,竟然還是被他輕易抬起上身。

公孫嬰搶到咼葛真備身前,地被少府大人一把推開。咼葛真備臉湊到有蘇面前,道:「少年,爾想通了么?」

那少年滿臉泥水,眼光地分外清亮,一字一頓地道:「我乃是蘇國國君之子有蘇是也。」咼葛真備道:「爾自稱有蘇,有證明嗎」

「我就是證明。」

「證明給我看。」咼葛真備直起身,大聲道:「把他放開!來人,給他一張弓!」公孫嬰大喊:「少府大人仔細有詐!」

「閉嘴!」咼葛真備惡狠狠地一把推開他,後退兩步,道:「來吧,有蘇,爾射藝聞名濟北,吾也有所耳聞。據說一百五十步之內,爾百發百中,現在天色已晚,爾能射嗎?」

有蘇跪在泥水中,默默地接過別人遞過來的弓。摸到熟悉的弓身,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一下。

自從親眼目睹父親中箭倒下,除開自己在混亂中射向基邦的那一箭,他再也沒摸過弓箭……閃念間,父親留給他那最後的笑臉出現在面前……

「少年,爾能否?」

有蘇抬起眼。咼葛真備站在身前,在他身後很遠很遠的地方,軍士們已經立起一個現成的靶子——一隻白色的麋鹿,高高地挑在槍尖上。

咼葛真備道:「爾若能射中麋首,吾便相信爾的話,如何?」

幕色已經很重,百步之外,別說麋首,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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