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無知無覺的某處

不知是時候,不知是什麼地點,不知是什麼世界。

只感到冷。浮浮沉沉,耳邊嗡嗡的,有時候又是「咕咚古咚」的聲音,聽不分明……

只有疼痛,永遠真實。疼得喘不過氣來,疼得輾轉反側,疼得失去了意識,意識卻又總在模糊的邊緣徘徊。

一時,看見哥哥在林子里走動。哥哥,沒有生病時的哥哥,挽弓、搭箭……

一時,看見父親在田野里走動。父親扎著寬寬的褲腳,在水田裡走著……

一時,都不見了。

有蘇翻身坐起,大慟無聲,在石上連連抽搐。剎那間,他覺得有股水從自己口中,鼻中流出,跟著是劇烈地嘔吐,直吐得整個世界都瘋狂地旋轉起來……

又不知道過去多久。

時時能看見一些亮晶晶的東西在眼前浮現……好像樹冠上投下的光圈……又像許多黑暗中睜大的眼睛……看著他,圍繞著他……熟悉的草木味道,一直縈繞不去……

天大亮著。一隻鳥站在樹枝上。迎上他的目光,鳥拍拍翅膀,飛走了。

有蘇獃獃地望著那根晃動不已的樹枝。鳥飛走了很久,樹枝卻還在不停地晃動著。懶洋洋的陽光被絞得粉碎,變得千萬朵閃爍的光圈。

他又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眼前是一片璀璨的星空。夜空那麼亮,那麼近,彷彿伸手可及。

有蘇靜靜地躺著,卻不伸手。

小時候,蘇國多雲,晚上只能勉強見到一些模糊的星影。偶爾見到晴朗的夜空,他總想伸手去摸那冷冰冰的天。

哥哥總笑話他。父親把他扛在肩上,讓他盡情地向天空伸出手去……

有蘇深深吸氣。

夜裡,蘆葦叢中滿是螢火蟲,一片一片,像捲動的閃光的河,順著乾涸的溝流淌。

哥哥在螢火中走著,帶著他,往深溝里走……越來越亮,越來越模糊,哥哥的影子消失在光的河流中……

有蘇拚命吸氣,否則便要窒息。

天還末明,父親站在城上。眼前黑茫茫的原野,是明天一早就要開始耕種的田地……他撫摸著有蘇的肩頭,把他擁在懷裡。

黑夜遮不住父親的眼睛,他指給有蘇看,那裡,一片又一片,從明天開始,將要經歷怎樣的轉變……何時嫩苗會從黑色的水田裡冒出來;何時秧苗會蔓延開來,一片一片;何時田野會變成一片金黃……有蘇靠在父親懷裡,感覺到他粗大的手掌,鋪天蓋地,吞噬全部意識。

有蘇盡一切可能深深地呼吸,呼吸、呼吸……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正在急劇地升高,也許再有一點,再有一星半點的回憶,痛苦就會像決提的洪水,將他徹底淹沒。

「爾醒了。」

聲音像石頭滾過天棚。有蘇全身一震,轉過頭來。

燃睛虎坐在不遠的草叢中,氣定神閑地望著他。黑暗中,燃睛虎像一團冰冷的水。

有蘇微一張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甚至連自己的嗓子都感覺不到。

燃睛虎點點並沒有,道:「別說話,別動。」

它轉過身,慢慢踱到草叢的一邊,那裡有一塊巨大的白石,就和有蘇躺著的那塊一模一樣,只不過白石上放著葫蘆,草藤編就的藤箕,樹根雕成的小碗,還放著許多不知名的花草、食物。

燃睛虎坐在石頭前,一本正經地用它那雙巨大的虎掌,熟練地將各種東西混合在一起,放進石頭研缽里,用一根石杵起勁地搗。

「爾,實在命大。」燃睛虎邊搗邊念,「在霖河裡泡了四天四夜,順水而下,竟然不死。看來是漾珠的神力,不然焉能如此?」

它回過頭來瞧他一眼,又繼續搗:「爾身上所受重傷,乃是用一種奇怪的產貫穿所傷,凡人若中一箭,早就一命嗚呼了……唉,也不知是福是禍?」

有蘇木然地摸摸自己肩頭,那裡已經用藤和不知名的草葉包得嚴嚴實實,沒有感覺,但是立刻,黎國少監基邦射出的那一箭,昏迷中一直苦苦折磨他的劇痛,統統回憶起來,他的身體忍不住連打幾個寒戰。

燃睛虎搗了一會兒,將舂碎的草葉倒入簸箕中,搖晃著篩動,一而繼續念叨:「發生了什麼事,爾還能記得起來么?」

箭,赤金簧、門樓、台階、父親……一閃而過,有蘇身體搖晃兩下,默默地點頭。

燃睛虎嘆了口氣,似乎十分不忍,但終於還是說道:「爾的父親,已經……」

身後傳來響動,它剛一回身,立刻又轉回來,裝著若無其事地繼續做自己的事。

過了一會兒,有蘇問:「蘇國呢?」

燃睛虎「奪奪」地搗葯,過了很久才道:「已經滅亡了。」

「太子呢?」

燃睛虎拿著石杵,停了一會兒,繼續搗:「聽說,已經去世了。」

「誰幹的?」

「一個叫做有蘇的叛徒。」

有蘇重新躺回石上,仰視一片模糊的夜空。

「是我殺死了父親。」

「爾還小,不要聽信人言。」

「我親手射死了他。」

燃睛虎長嘆一聲,停下手裡的活兒:「爾親眼所見?」

「他們給我蒙上了眼睛。」

「那不就結了?」燃睛虎哼一聲,「人心的難測,哪怕是你親眼所見,也似幻似虛,更何況你蒙上了眼睛?」

「是我射出的箭……」有蘇聲音暗啞地說。

燃睛虎怒吼一聲,聲音穿透從林,來回激蕩,無數夜鳥驚飛,走獸逃避。

「爾眼睛被蒙上了,難道心也被蒙上了嗎?爾射藝精絕,彷彿於九天之上的落雷,無人能當,是因為你的箭發乎於心,而不是動於軀體!」

它的聲音像是暴風一樣從四面八方響起,動如雷震:「聽聽爾的心!聽聽爾自己的聲音!站在爾父親的面前,爾會殺嗎?下得了手嗎?爾的心到底是如何說的?」

虎嘯如同雷霆,在林子中來回衝撞,好半天才逐漸平息下來。幾隻鳥飛進來,又撲刺刺地逃走。

「請你……治好我。」

燃睛虎仰頭考慮了一會兒,才道:「吾在這林中,生活了不知幾千百年了。這裡日日、月月、年年、代代、月升日恆,花開花落,草長木秀,生活於此,可消萬古之愁。如果吾治好爾的傷,爾願意留下來,不再問世事嗎?」

「……對不起。」

燃睛虎輕輕地嘆了口氣,似乎早已知道答案。它悶頭繼續搗葯,過了很久,才說:「即使爾不在這林中,吾也能感到漾珠時時爆發出可怕之力,那自然是因為爾。爾性格剛直,漾珠便會將樂變成一支箭,一支為了復仇、有去無回的箭……可是爾性格剛硬,心腸卻軟。而今已不是上古純良之世,時移世遷,世間那麼殘忍,人心如此狡詐,爾空有一身力量,又能怎麼樣呢?」

有蘇伸展開自己疲軟的身體,閉上眼。

他不再流淚,可以為他拭去淚水的人,已經不在了,唯有冰冷的大地承載著他的軀體,寒意透進心窩,凍結了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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