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月初六日 凌晨

天頂星空明朗,照得大地一片灰濛濛的銀色。

正是一日間最凄寒的時刻,霧氣從山上下來,順著蘇城外,田野間的溝壑慢慢流淌,最後注入護城河中,將蘇城團團圍住的,還有一千二百名黎國甲士。他們連夜趕路,從一百里之外的黎城趕到這裡,為的是趕在蘇君的身軀徹底冰冷之前,將他送回蘇國入殮。

因為消息是午夜時分才送到,蘇國的老百姓全部都在夢中,無人知曉。黎國城宰策問親自帶領三百名甲士,以銅柩載蘇君之屍,立於城門之外,高聲通報城內。

蘇城上只有幾點冷清的火光,過了好久,兩丈高的大門才發出沉悶的聲音,「咯咯咯咯」地打開來。

蘇國城宰蘇呈全身喪服,匆匆趕出,一見蘇君靈柩,頓時痛哭失聲,撲倒在地。黎國城宰策問下車,行客問主人吊禮,蘇呈不也怠慢,回以喪禮。

禮成,駕馭靈車的將作少監基邦扶蘇呈登蘇君喪車,並肩驅車入城。

蘇國的城池,是典型的濟北前商屬國樣式,為了抵抗入侵,城池建在水河岸邊落差不高的懸崖上,三面皆無門而入,只有大門與原野相接,易守難攻。

城有兩道門,驅車進入大門,要穿過一條長長的狹窄甬道,兩面都是高牆,一旦敵軍攻入,在攻破第二道門之前,都只能擠在這條通道中承受從兩旁落下的箭雨滾木,實在是易守難攻。

進入甬道,已經看不見頭頂的星空。兩旁高牆上沒有任何燈火。匆匆集合起來的八十名蘇國甲士,俱都全身縞素,整齊地排列在甬道兩旁。

按蘇國習俗,國君喪禮,槍尖都向下。八十名隨行的黎國甲士也分兩列進入,一直排列到甬道盡頭的二門前,才統一轉身,與蘇國甲士一對一地相向而立。

這是諸侯規格的葬禮。喪禮必肅,在場的人無論悲痛與否,都屏息靜氣,不能出氣。

靈車進入到甬道的一半便停住。十六名扶柩而入的黎軍一齊動手,將靈柩下的肩杠展開。

一名黎國大夫負責協調在場人的動作。他每喊一聲「起」,黎國人便一起行動,喊「咄」,一起停住,幾聲令下,十六名甲士便穩穩地將靈柩抬了起來。

蘇城二門霍然打開,十六名全身素服的蘇國大夫列兩隊走出,走到黎軍的扶軍士身後,一一對應。

這是交接國君靈柩折儀式,接禮,應該還有三部三答的儀式,但蘇君是「暴薨」於外的,死因來無未公開,眼下兩國的國君都不在場,便統統省去。

黎國大夫喊「起!」黎軍一齊停住,「咄!」接應的蘇軍將肩膀頂在肩杠下,「起!」黎軍一齊向旁邊一步,退出肩杠,將靈柩徹底放到蘇軍的肩上。

「咄!」在場的黎軍一齊轉身,準備退出靈柩通道。

「起!」

突然之間,所有黎軍同時身體下蹲,轉身面向與自己一一對應的蘇軍。

「咄!」

「嘩嘩嘩嘩」,彷彿一道狂風刮過甬道,在場所有蘇人胸口,同時被插進了一把利刃。

蘇人本就悲痛萬分,事前又毫無徵兆,黎軍行動統一,快得簡直看不見,九十六名蘇軍同時被刺,竟然連一個人都沒有動彈一下,也沒有發出一聲呻吟,過了好久,才慢慢一個個相繼歪斜,屍體重疊地倒在一起。狹窄的甬道中立刻充滿了血腥味。

黎軍扶柩甲士,在刺死蘇軍扶柩甲士的同時,一齊伸手扛住靈柩,蘇軍倒下了,靈柩絲毫未動,顯然經過了精心的策劃和訓練,以免靈柩落地,鬧得不可收拾。

基邦將劍從驚呆了的蘇呈胸中抽出,一腳路踢到車下,冷冷的舉手一揮。黎軍乘勢殺光大門、二門為數不多的蘇軍,大開城門,早已等候的黎軍大隊沉默而整齊地衝進大門,潮水般擁過甬道,只聽見一片片令人頭皮發麻的沉悶腳步聲,片刻間便消失在蘇城的大街小巷中。

直到此刻,城中依然一片漆黑,沒有聲音。

待大隊都已進城,基邦才與策問對望一眼,揮揮手。十六名穿著蘇軍甲胄的黎軍過來,接過了靈柩。

策問問先進城報喪的大夫黎印:「懍蘇在什麼地方?」

黎印雖是黎人,卻從未見過如此駭人的場面,看著滿地骸血液成河,早嚇得腳軟,哆嗦著道:「在……在殿後……蘇君的卧室……等,等……」

「帶路。」

黎印掙扎著走了一步,腳一軟差點兒跪倒在屍堆上,他全身大汗,咬緊牙關堅持著,從一堆橫七豎八的屍體中走了過去。

蘇城建成已經有兩百年的歷史,只不過這麼多年,礙於國窮民弱,一直沒有什麼發展,全城不過兩街兩道,住了三百多戶人家而已。

蘇君的殿堂坐落在城中心一處略高的小山上,只有一殿、一屋、兩邊廂房,建設簡樸,幾無長物。

蘇君去年將國政委於長子懍蘇後,便搬到了左廂房後面的一處小院藻中居住。小院落有條小路直接通往城中。

好幾個月前,將作少監基邦便已將這一切格局摸了個透底清晰,參與制定作戰計畫的黎國卿大夫們比蘇國人更熟悉這座城池。

在昏暗的街口、巷道,黎軍穿梭自如,偶爾聽見一兩聲犬吠和人聲,立刻便歸於寧靜。

按照事先計畫,策問等人進城即繞到後城,取道後山小路,以十六名蘇軍打扮的下士為先導,引著靈柩上山。

蘇國享受太平已久,夜裡除了城門,到處都無人值守,蘇君獨住的小院前亮著一盞白紗蒙的孤燈,幾名匆匆起來的大夫守在門前,一見靈柩到來,立刻跪倒,還沒來得及及放聲音痛哭,便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裡已是城中的最高位置,放眼望去,蘇城中寥寥無幾的燈火正在逐一熄滅。

每熄滅一盞街燈,即表明黎軍已經順利佔領子街道,只須臾之間,城中便陷入一片漆黑,黎軍在一刻鐘內把持了蘇城中所有的門、城、街、院。幾乎所有蘇民都沉睡在夢中,沒有人知道滅頂之災已在眼前。

跟進的百餘名黎軍將整座小院包圍起來,阻斷了小院與前殿的聯繫。為保萬無一失,小院周圍還布下長弓手隊,預備火箭。

饒是如此,策問與基邦還是在院門前稍稍遲疑了一下。

夜入蘇城,推進的速度大大超出預期,兩個人竟忽然感到有些底氣不足。

蘇人呢?懍蘇呢?傳說懍蘇、兄弟二人,皆有萬夫不當之勇,有蘇的厲害,兩個人是見識過的,他尚在少年,就有如此恐怖能耐,那正值青年的懍蘇,凱不是更加駭人?

但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抬頭望望天頂,比剛才更加黑暗,距離破曉已經不遠,沒有退路,也沒有時間猶豫了。

策問向基邦點頭示意。基邦深吸口氣,推開了院門。

進入院門,才發現這院子實在太過狹小,還不到兩太寬,如此小的院落中,還種著一棵大榕樹,盤根錯節佔據了整個院落,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只有一條木板搭就的小木橋,曲曲折折地搭建在榕樹的根上,從門前通到屋子的木廊上。

木屋裡微微透出一點昏暗的燈光,卻沒有人守在屋前,也看不清屋裡的動靜。

基邦與策問對望一眼,策問沉默點頭,基邦手按劍柄,兩人並肩走上木橋。除去靈柩的軍人,其他所有人都暗暗拔劍在手。

沉重的靈柩壓在木橋上,咯咯直響,屋裡終於有了動靜,木門「嘩啦」一聲向兩邊滑開,露出昏暗的房間。

屋裡一人聲音啞地疲乏:「堂下何人?」

策問緊緊抓住基邦的袖子,壓低了聲音道:「外臣黎國策問等人,奉鄙國國君之命,恭送貴國國君靈柩至此。」說完微微躬身。

屋裡的人似乎悲不能堪,其邦頓時放下一半的心,與策問並肩而入。

諸侯的寢屋前,都有走廊,門內兩尺見方的空間,是供人換鞋的,然後才能登上所謂正屋地板。

基邦與策問在門前猶豫了一下,兩人都沒有換鞋,直接踏上地板。後面黎;軍便也不換鞋,直接將蘇君靈柩抬入屋內。

屋中只有一盞燈,昏暗中不見人影,只聽見有人咳嗽,原來人在裡屋的屏風後面。

策問心中正在奇怪,為何懍蘇已接掌蘇國大政,身邊連一史侍者都沒有,屏風忽然便打開了,屋中頓時亮起來——時節已是盛夏,可裡屋榻前,居然還點著一盆火,一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身穿白色喪衣,為他掌弓、劍。

這男子想來便是已接掌蘇國執政權的太子懍蘇了。屏風乍一移開,眼前出現黑壓壓的一屋子人,懍蘇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眼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不知怎地,殺氣騰騰的黎國人居然有些動搖,紛紛側身閃避他的眼光。

策問偷眼裡去,只見他臉色慘然,皮膚底下隱隱帶著黑氣,絕非因為悲痛過度所致。他腦子裡一陣激動,原來這懍蘇這般年紀竟已沉痾在身!

懍蘇似乎身上無力,好容易才撐直身子,跪正,獃獃地望著死氣沉沉的靈柩,他的身體抽搐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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