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月初五 黎國 黎城

已經到了盛夏,生活在黎原的人們還是看不到太陽。雲層永遠壓在頭頂,無窮無盡地翻滾著,讓人不禁疑惑,哪來的這麼多雲呢?

看不到太陽,但盛夏的日子一樣難熬。

熱、悶、潮濕,天地像個大蒸籠,將小小的黎城蒸在當中,城裡到處霧氣瀰漫,能動的不能動的,都像被刷上了一層厚厚的漿,憋得人難以忍受。

好在每每到了下午時分,總會來上那麼一聲雷嗚暴雨,在短時間內將一切悶熱都沖刷得乾淨通透,讓人和城市都能趕在天黑前透上一口氣。

今日的天氣尤其糟糕。從大清早起,整個黎原都被黑壓壓的雲層重重地籠罩起來,天象變得十分古怪,潮濕的大地上一片光亮,越往上卻越晴,天頂更是黑得像鍋底一樣。

空氣越發的悶熱,潮濕得連樹葉上都沾滿了水滴,像是隨便往空氣中一擰便能擰出水來一樣。

時間剛過正午,雷聲便迫不及待地透出了雲層,看來今日勢必有一場滂沱大雨。

黎國大行人兼司馬韋素一匆匆走進院門。殿前的正門已經封閉,掛上了標誌著只有國君才能行走的玄色旗幡,他便繞道左邊,從偏門走入迴廊。

迴廊上三步一崗,全部由昨天才召集起來的下士擔任警衛。為了將這三百名下士裝備起來,黎國的武庫都動員一空,然而動員起來自有意義。僅這三百名全副鎧甲的武士在大殿周圍列隊,雪亮的長刀一排排展開,便顯得前所未有的莊嚴肅殺。韋素一在黎國當差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番陣勢,心不禁也跟著緊緊地縮成一團。

大門處傳來「軋軋」聲,跟著一聲沉悶的撞擊,包銅的鐵木大門合上了。前門,左右側門、東西便門同時緊閉,沉悶的聲音在黎城的四面八方響起。

韋素一臉色發白地望望大殿,生怕這聲音已經傳了進去,好在仔細聽聽,大殿里隱隱傳出鐘鼎之聲一切如常。

將作少監基邦大人準時出現在大殿側門的迴廊里。他還穿著厚重的禮服,鵝冠寬袍,從容不迫。

他一出現在迴廊上,分布在各處的六名中大夫立刻集中到他身邊。基邦低聲下令,中士們連連點頭,隨後散開。

韋素一站在基邦對面的迴廊里,緊張地盯著他。他自己也穿得十分厚重,奇怪煞的,也許是心情過於緊張,他居然一點兒也感覺不到悶熱。

基邦看似漫不經心地在迴廊上走動幾步,忽然眼光嚴厲地射向韋素一,極緩極緩地點了三下頭。

韋素一心中怦怦直跳,彎腰致意,等到抬起頭來,基邦已經轉身返回了大殿中。

韋素一高高舉起右手,遲疑片刻,用力揮下。

城門處立刻響起「嘩啦啦」的聲音,六十四名身著重甲的下士,抬著門面以狐皮蒙飾的「侯」,也就是供公卿大臣們射禮用的靶座,沿大門前的廣場次第擺放。每座「侯」都有兩名負責報靶的「質士」,持兩丈長的白色旗幡站在「侯」的兩旁,其餘的下士以巨盾張在前面,形成一道盾牆。直到每個人都站到預定的位置上,排列整齊,韋素一才點點頭,轉身大殿辦側門走去。

行大射禮的時候,東側門是賓客出入的門,因為韋素一身兼「大行人」與「射人」兩職,所以要站在賓客一邊。

走到殿門旁,他揮揮手讓侍從們退下,卻不急著進去,站在門邊,傾聽殿中的動靜。

黎國偏在西南,立國時間又淺,所謂諸侯之殿,不能與中原的諸侯大國相比,也就比普通的廳堂稍大一點。飲酒之時,「樂」在大殿正位,主賓分兩廂而坐,背靠著牆,因此站在側門邊,大廳里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國君與國君飲宴這時,按禮應奏《瓊漿》。此時樂聲剛止,便聽見黎侯道:「此樂乃為賀尊君壽,請!滿飲此杯!」

另一個略微蒼老的聲音道:「不敢!君侯盛情,鄉野之人愧不敢當!請!願借尊樂,為君侯上壽!」

黎侯呵呵而笑,道:「蘇君,太客氣了。某雖不才,豈不知長幼有序?來,請滿飲!」

屋中響起輕微的玉器撞擊之聲,聽得出是那聲音蒼老之人站起身來飲酒,以示不敢與黎侯共坐而飲。

那蒼老之人,正是蘇國國君蘇護。

此次蘇君受黎侯之邀,前來行兩國聘問之禮,從開始就自持臣禮,只帶了十二名隨從,從進入黎國境內起,便以大夫的規制行聘問之禮,無論如何也不接受黎侯的應接之儀,總之,是徹底向黎國表達蘇國臣服之意。韋素一不禁暗嘆口氣。有時候,並不是放低身段,別人就會輕易放過……

果然,黎侯咳嗽一聲,道:「尊君如此客氣,寡人豈不是失禮了?寡人要自罰一杯。」

蘇君忙道:「豈敢!外臣身份,豈能與尊侯天朝上國之尊相比?外臣不也使君自罰,請容外臣代罰!」一疊聲地催促身旁的人倒酒。

主席上另一人道:「尊君萬勿如此客氣,反倒傷了鄙國國君相待之情!貴我兩國近在咫尺,卻一向疏地聘問往來,鄙國上下都十分的抱憾。此次尊君屈尊前來,鄙國君臣都望闋而待——來,請坐!外臣敬尊君一杯,上壽!」

蘇君道:「閣下如此說,蘇某更覺慚愧……也問閣下——」

那人道:「豈也勞動尊君垂問?外臣黎宰策問。」

蘇君「哦」了一聲,大為震動,道:「原來閣下便是人稱濟北第一城宰的策問大人,蘇某失禮了,願請藉此樽,為閣下壽!」說著遞過酒樽。跪坐在他旁席的那名少年躬峰為他傾滿酒,蘇護舉爵,與策問相對而飲。

策問放下爵,道:「此次鄙國受貴國這助,得世間難得之珍寶,深受朝廷的褒獎。坊間傳說這捉獲青孚之人,乃是尊君膝下的某位公子。不知是哪位公子?」

蘇君道:「慚愧,幸不辱命!入漾山捉獲青孚者,便是此子——」手一指身旁那少年,「有蘇,策問大人見問,你還不見禮?」

那少年低頭答應,便從席上站起,躬身卻步正堂,取司酒放在俎西的酒樽,返身回到堂前柞階之上,北面而向,舉樽向策問一躬。

策問離席而起,下堂,站在少年的東面。

少年坐下,放下樽,拜,接著執樽起身。

策問臉色更加慎重,在階上拜謝,少年執樽後退一步,以示不敢受禮。

策問雙手接過樽,少年即拜而送之,等策問執樽回到席上,少年方卻步返回自己的席座,低眉順目地坐下。

黎侯一直緊緊地盯著有蘇,觀看他起坐動作。因見有蘇身材碩美,舉止動作與堂上的樂聲相和,從容不迫,黎侯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眼角不時抽動幾下,待策問與有蘇二人完成「賓拜主人」之儀,才一拍手中的執玉,「叮」的一聲,嘆道:「壯哉,國君之子也!頎長玉立,謙卑而尊。謹奉儀禮,不失大節。」

蘇君亦十分滿意,臉上卻更加恭謹,道:「豈敢!鄙邦遠在荒服,蘇某不才,不得習周之禮,劣子粗通一點禮儀,只不過為了不使公卿大夫們笑話罷了。」

策問笑道:「尊君過謙了。以漾山之險,而公子來去自如,又如此習禮不亂,真天人也!請為尊君壽。」舉樽敬酒。蘇君忙回敬。策問一飲而盡,似乎有些不勝酒力,身體微微搖晃,酒樽跌落在地。

韋素一等待此刻已久,立刻長身入殿,在階下叩首,道:「小臣索一,已奉主君之命,徵招國內大夫、中士、下士各一百人,鄉野善射之士一百人,聚於殿下,行大射禮。諸樂工作《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正歌已備。請主君示下。」

黎侯點點頭,道:「射禮,乃國之大事。今日是何人主射?」

韋素一眼望基邦,見他開始將左邊的袍褥解下,露出內穿的射甲,便道:「將作少監基邦大人。」

策問已經有酒了,因乘醉拍掌笑道:「甚妙!將作少監乃我國第一射者,可百步穿楊……今日既由他主射……呃……恐怕無人能從他手中,奪得那上品一千石英鐘獎賞了,呵呵,呵呵!」

基邦忙道:「豈敢!城宰大人謬讚了。基邦不擅長於此。便是這殿中,能勝過基邦的,也大有人在,城宰大人如此說,豈不是要基邦留下笑柄?」

策問喝得昏天黑地,勉強抬頭,道:「還……還能有何人可擋將作少監之箭?」

基邦俯首道:「城宰大人不見蘇國公子在此么?有蘇公子入漾山之禁地,獲珍稀之青孚,如探囊取物,基邦豈敢與之比肩?」

策問猛然驚醒,掩嘴道:「果然!某失言至此!有蘇公子在此,基邦……你……你今日恐怕真要留下笑柄了!」

有蘇不知所以,茫然抬頭。韋素一便道:「既如此,敢請有蘇公子賜教,某等受教,如何?」

蘇國君臣一怔。他們受邀前來黎國,本是以聘問的名義,事前沒有聽說黎國要行大射禮。黎國城宰、將作少監、大行人幾個人酒中一番言語,突然牽涉到有蘇,一時不知何意,君臣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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