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國 黎城

天快明的時候,黎侯醒了。

這正是一日間最黑暗的時刻,室內燈已經熄滅了,什麼也看不見。隱隱能聽見雞嗚之聲,在遙遠的黎原上此起彼伏地傳唱著。

睡過頭了。

黎侯咳嗽一聲,問道:「門外何人?」

跪在一牆之外的寺人應聲道:「主君,將作少監基邦大人一直在門外守侯。」

另一人跟著道:「臣基邦在此。」

「你……一夜未歸。」

「是……」

「想出辦法來了?」

「臣不是國佐之才,想不出辦法。」門外那人疲憊地道,「不過,小臣倒是想到了一個人,他一定有辦法。」

「誰?」

「城宰策問大人。」

黎侯雙手蒙在臉上,用力揉搓,過了半響才緩緩出了口氣,道:「傳。」

走廊上窸窸窣窣地輕微響動,許多家臣、侍從悄悄地往來行走,不一會兒,牆外傳來馬蹄聲,向遠處奔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走廊上再次響起腳步聲,另一人在門外跪下,急促地喘息著,壓低了聲音道:「老臣策問拜見主君。」

「進來。」

門輕輕地滑開,廊下的燈火照射進來,光影在牆上跳動著。城宰策問一身朝服跪在門外,恭謹地叩首,雙手著地,膝行進屋。

門在他身後無聲地關上,屋裡又重新陷入黑暗。

黎侯翻身坐起,卻不下榻,只隨手拖過鹿皮坎肩披在肩上,盤腿坐在榻中。

策問跪行到他榻前,從小几上的壺中倒了滿滿一爵涼水,雙手捧給黎侯,自己又恭謹地退到一旁。

「找你來,有個事兒,」黎侯喝了一口水,嫌冷,順手丟掉,爵落在地下發出一聲悶響,「這事兒急,今天就得辦。」

黎侯的聲音,又悶又啞,不太像平日里的語氣。

策問微微欠身,道:「老臣請主君示下。」

「先君去世兩年多了,寡人心中憂傷,一直沒有行大射之禮,這樣下去,不好,不合古道。」

他頓了一下,看看策問,繼道:「聽說,去年執政殿下已經有明令,各國要時時行射禮,以備朝廷不時之需——有這個事么?」

「有的。」策問道,「大周五服之內,侯、伯之國,每年春秋鄉射,自去年起,以為常令。不過因為我國新喪未滿三年,濟北方伯大人有令,念在——」

「所以我打算明年正月十五日,在此城中舉行大射禮,召集全國的卿士參加。」黎侯不緊不慢地打斷他,道,「你有什麼要說的?」

大清早把人緊急傳喚過來,就是問這個事?策問心裡盤算著,嘴上卻道:「主君容稟:今日已是癸月二十,離正月十五日只有半個月,眼下正是過年時節,卿、大夫、士都已回家,住在城內的不到三分之一,如此倉促,臣恐怕……」

「我知道你會這麼說,所以連夜喚你來,要預作打算。」黑暗中,黎侯似乎笑了笑,突然長身而起。

「這次大射禮,與往日不同。寡人要你召集全國所有的卿、大夫、士,甚至是鄉野之人,只要能射能御的,都要召集起來。寡人……寡人要打開北倉,拿出兩千石糧資,作為此次大射禮的獎賞,無論是誰,只要得上、中、下三品者,皆有重賞。你聽明白了嗎?」

「老臣不明白……」

「你不會不明白。」黎侯抬頭望望越來越亮的天井,終於邁步下榻,慢慢地走在又硬又冷的地板上,一面走一面冷冷地道,「濟北這塊地方,沒有人有你聰明……如果你不聰明,又怎麼會從一個小小的書吏,成為濟北第一的城宰?」

他走到策問身前,站了片刻,似乎在考慮如何措詞。策問心中越來越緊,卻不敢開口說話。

終於,黎侯聲音喑啞地開了口。

「將作少監……昨夜在寡人的門外守了一夜。他已經探得清楚,咱們祖孫三輩人一直在找的硫銅礦,已經找到了……找到了……就在蘇國國都附近……據說,正好是在蘇國的兆域之下……找了六十五年,終於找到了!」

「主君……」

「傳言是真的……」黎侯閉上眼睛,仰天長長出了口氣,「蘇國,就是前商時為商提供硫銅的七十七國之一!」

策問輕輕一掌拍在膝上,卻不接他的話。

「你是我國的兩朝元老了。你也知道,祖君、先君,都找了整整一輩子,那麼苦……從王都被流放到這個鬼地方來,就是……就是為了尋找這礦。君臣三千多人,都被流放到這裡來,到現在都一萬多人了……祖父、父親,還有那麼多人,統統死在這裡……你說,這下,咱們怎麼辦?」

「向蘇國提出要求了嗎?」

「將作少監暗示過,蘇君決絕地拒絕了。」

策問似乎知道這樣的答案,沉吟一下,道:「果然如傳說中那樣……」

黎侯點點頭,過了好久,才道:「前商滅前,帝辛曾經下達毀礦令。七十七國中,有四十六國遵守此令,又滅國十七,如此看來,蘇國就是剩下的十四國之一。」

策問點頭道:「還把大社和墓地建造在礦上,決心不可謂不大,恐怕難以動搖。」

屋外響起一聲嘹亮的雞鳴,黎侯仰首望去,天井裡已經投下今早的第一縷陽光。

屋子裡慢慢亮了起來。

策問端坐不動,花白的頭髮在晨光中顯得十分醒目,好半天,才緩緩地道:「請主君示下。」

黎侯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之色,不過他立刻將臉色隱去,摸摸稀疏的鬍子,道:「寡人叫你來,是要你出主意。」

策問道:「是!既然主君見問,那老臣就斗膽——當年,咱們祖君受封將做少卿,先康王派祖君到濟北來,的確是來尋找傳說中的硫銅,以備王室製作大艦之用,所以我國獨立於諸侯國之外,另設有將作少監之職。但是,立國六十多年來,硫銅連影子也沒見著,咱們就一直不能返回王都……如今,王室早已將我國作為西南面的屏障之國看待,不再苛求什麼硫銅……」

他終於抬起眼,看看黎侯,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臉色,繼道:「所以臣以為,時移事遷,一切都不復從前了。雖然將作少監勞苦功高,尋獲了硫銅,但臣以為,一來,朝廷現在並不急用;二來,咱們可以上報朝廷,令蘇國負責開採,我國正好可以免除開採的勞役……」

「免除勞役?」

「是。三年以來,濟北連遇災害,水旱不斷,我國深受其苦。這個時候,如果朝廷再下令開採硫銅,至少還要動員數千民力,我國此刻怎麼供應得上?再說,蘇國與我國雖是鄰國,卻依附楚國,為其附庸,與大周朝若即若離。他們世代以前商的忠實屬國為榮,既然已經封礦,又怎麼可能同意我國前去開採?」

「我知道。所以才叫你來。」黎侯冷冷地道,「寡人……寡人要滅了蘇國。」

策問似乎早就知道黎侯會這麼說,毫不吃驚,道:「主君請三思。自康王年間頒布《禁討令》以來,沒有方伯身份的諸侯國是禁止相互攻伐的。再者,如今執政的周公殿下對諸侯國之間的矛盾,皆以鐵腕處理,誰挑起戰端,必受嚴懲,所以,臣以為,滅蘇之事萬萬不可。請主君三思。」

「蘇國,」黎侯一字一頓、艱難地道,「是楚的附庸,不服朝廷管束、不貢苞茅已多年,滅了它,朝廷在西南又能大大地前進一步,豈不是好事一件?」

「朝廷此刻在北方用兵,暫時還無力南顧,所以這幾年來,都是責成我國與楚國交好,以穩定西南。」

屋裡沒有其他人,黎侯強忍的喘息聲越來越重,策問毫不動容,道:「這個時候突然對楚的附庸國用兵,楚國豈能善罷甘休?西南戰事一起,濟北十國就要全面動員,我國首當其衝,到時候——」

一聲悶響,黎侯在他身旁坐了下來。他湊近策問的頭,輕聲問:「策問,你——去過王都嗎?」

「先君在時,臣曾經三次參與朝聘,去過。」

「我沒去過。」黎侯冷冷地說,「聽說,王畿地方千里,河山環抱,人物富饒……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偉大都市,是不是?」

「王都之盛大,王畿之豐浩,非言語能形容——老臣不知主君何以有此一問?」

黎侯長嘆一聲,站直身子,似乎不勝疲憊的樣子,走到窗邊,從狹小的窗縫中望出去。

天,尚未大亮。陽光尚未真正穿透頭頂厚厚的棉絮般的雲層,也許和平日一樣,直到日落也穿不透雲層。遠遠的黎原上,沉重的晨霧將層層樹林分隔成一個個孤島。

濕潤的雨氣灑過黎原,有的地方露出亮色,有的地方卻籠罩在一片灰暗的雨中。

黎國地處西南,是比周封的泗上諸姬更南面的偏僻國家。

六十年前,首代黎侯在黎原上立國時,這裡還是一片荒蕪的森林和沼澤,充滿野獸的吠嚎之聲。黎國先民在這裡排水造田,整整六十年過去,才勉強建成一座不大的城,命名為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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