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孥搖搖頭。

「傳說……僅僅是傳說,因為到目前為止,我認識的人里沒有一個相信它真實存在過。咳咳……傳說,如果有某人,或某件事物,擁有過於執作的念頭而從未實現,當被蜃吞噬時,蜃境就會發生變化。」

「什麼變化?」

「我不知道,真的。我想最可能的,就是夢境將按照那份執念發展,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孥過了片刻才道:「她是有目的的,而且很固執。」

「我也發現了,就是還不清楚她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我們是破壞,還是助她達成,才能脫離此境地?」

「最好是達成,」勿慎重地道:「如果徹底破壞,讓她斷了此念,也許我們能從夢中醒來,但……她也許會死。」

「那只有不顧一切地完成此念了?」

「看來只有如此……她不動,咱們也不動,就看她……咦?」他突然一怔,眼皮連跳幾下。

站在不遠處的孥看他神色驚慌,問道:「怎麼?」

「有件事物正在飛速接近她……」勿閉目探尋,不經意間出了一頭的毛毛汗,道:「好強的念力……」

「是人?」

「不知道……太強了,簡直……不可思議,怎會有如此……啊!」他突地渾身劇震,象被人當胸狠狠打了一拳,憋得脖子都變成了紫色。

霎那間,勿驟然深陷重重濃雲之內,一丈之外就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他伸手出去,無數黑色的雲在指尖縈繞,翻滾。他慢慢站起身來,說道:「閣下真乃神人。」

「汝,知道汝之命運么?」勿的身後,濃雲之內,一團比雲霧更黑暗的影子說。

「我……」勿剛說出一個字,突然哽住。

「汝,偷竊天命之人。」那團影子說,「汝,真的以為,可以永遠躲避命運的審視?汝,真的以為,可以永遠居於人間與黃泉之間?」

「你……」勿的心幾乎從喉嚨里跳出來。

「吾要取汝而魂魄,讓汝墜入黃泉之底,永生永世陷於血池冰凍之中,舉手之勞爾。」

「我要怎樣你才肯殺我?」勿脫口而出,然而五彩光芒閃動,彷彿有千萬個靈魂從他身旁呼嘯而去,一瞬間天地又重新變得明亮。他向前撲倒,氣息全然封閉,渾身劇震。

孥喝道:「將氣息吐出來!」一掌拍在他後背命門,氣息發出,順著勿的經絡遊走。須臾,勿哇的吐出口血,終於把濁氣噴了出來。

「怎麼了?」

「沒……」勿咬牙說道:「我……發現她了……快去……」

「趴在我背上來!」孥說著身子一蹲,咯咯聲響,那麼粗的樹榦竟被他壓得可怕地向下彎曲。勿緊緊抱住了他,叫道:「沿著河谷走,西南方向!」

嗖!

樹榦猛地向上反彈,孥借力高高躍起,離地足有七、八十丈。他展開雙臂,如御風飛行一般向前方的森林掠去。勿忍著強烈的陽光,頂著風喊道:「要小心,夢裡出現的任何事物都是有目的的!」

你的目的是什麼?他在心中更加大聲的喊道,如果可以給我死亡,你想要什麼?要什麼?!

嘩啦——

馭葉放開合在一起的雙手,手中捧著的水落下,濺起好些水花。幾條本來在她腳邊徘徊的小魚紛紛閃避,鑽入一旁的岩石縫裡。她怔怔地看著溪流對岸那個彷彿憑空出現的人。

那人站在一塊方方正正的岩石上——奇怪,馭葉也不記得剛才看見過這塊岩石,它方正得好像刀劈斧砍出來的——穿著一襲黑色的長袍,把他全身上下罩得嚴嚴實實。卻也襯得他的頭像太陽一般閃閃發光。

實際上,他的腦袋的確在發光,不過是那雪白的頭髮強烈的反射著陽光。他胸前衣服隆起,看姿勢應是雙手抱在胸前,雙腿並在一起,衣服繃緊,如此一來活像個上寬下窄的楔子。

他的臉上一絲兒血色也沒有,又瘦,高聳的眉骨和鼻樑使他的眼窩深陷,雙頰修長,看上去目光更加深邃,也更讓人毛骨悚然。他緊緊抿著嘴唇,皺著眉頭,目光從那漆黑的眸子里射出來,不停地四處掃射。偶爾停在溪流邊唯一的活人馭葉身上,他的眉頭就皺得更緊。

馭葉打心底里感到了他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他簡直很認真的苦惱著,但不是那種有人欠他錢的苦惱——比那糟糕得多,彷彿天下人都欠他一屁股債,根本沒辦法把心中鬱悶宣之於口,所以才生生給憋成這副德行了。

「汝乃……」他說,聲如金石,毫無生氣,「貳負之女,馭牙之妹,馭葉。」

馭葉被這句既非詢問又不大象介紹的話弄得莫名其妙,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那人等了片刻,打鼻子里哼出一聲:「嗯?」

「閣下認錯人了。」

「吾乃,宿命的安排者。」那人舉起了一隻手,即使如此,他的手也被黑色外袍包著,看不到一點兒肌膚。

「判定者。」他舉起另一隻手。舉起兩手,他從楔形變成了更加滑稽的三角形。陽光彷彿害怕接近他一般,他的袍子漆黑,地下連影子都沒有。或許,他根本就是一道影子……

「執行者。」他兩手向下一劈,「汝之命運,便從此來。汝至親之姊,其命運亦從此來。」

馭葉呆了片刻,說:「你叫什麼?」

「汝,何以敢問吾之名?汝,凡塵之人,何以敢問宿命的根本?」

馭葉站起身來,轉身走上岸邊的石頭,飛快披上外衣,一把抓起岩石上的飾物,往車駕的方向走去。

「汝,不想聽吾所以到此,為何么?」那人問。

「不想。」馭葉心中升起一股莫名之火,走得越發快了。

「汝……面對將死之宿命時,便是這樣逃避的么?」

「我不是逃避宿命,」馭葉轉過身,從上往下俯視那人,說道:「我只是並不認為,你,鬼鬼祟祟之人,無禮者,會跟宿命扯得上關係。我爹說,哪怕是神,也逃不出宿命二字。你膽敢自稱宿命的安排和執行者,足見多麼愚蠢。你不肯說出名字,咱們就沒有談話的可能。」

她和那人對視片刻,那人不知是被她高傲的目光懾住,還是被她的話震動,眉弓抽動幾下,別過頭去。

馭葉偷偷做個鬼臉,繼續順著崎嶇的岩石往上爬。奇怪,剛才並未離開車駕多遠,在谷底時還曾看見車上的旗幟,為何此刻卻再也看不到,連一聲馬嘶聲都沒有?

忽聽那人道:「吾名,觸士不二。」

馭葉猛地轉過身,不料動作太快失去平衡,她一跤摔倒在石堆中。尖利的石鋒掛破了她的手臂,鮮血直流,她卻渾然不覺,失聲叫道:「是你?」

觸士不二默然不語。

馭葉幾步跳下岩石,嘩啦嘩啦地衝過溪流,衝到那人面前,眼睛瞪得銅鈴般大小,顫聲道:「是……你!」

「原來你也知道。」觸士不二點點頭,聲音了多了些感慨,總算有點人味兒了,「我一直以為,四年前只有你姐姐見過我。」

「我沒有見過你。可、可在夢裡,一千次,一萬次的夢到過你。」馭葉咬著牙道,「當父親砸開冰層,將我沉入湖裡時,這個名字就刻在了我的心口,一輩子也忘不了了!」

觸士不二坦然面對馭葉憤恨的目光,說:「的確,那個為你父親帶來神諭,要求以你們姐妹中一人獻祭的,就是我。你……」

砰——

馭葉身邊驟然爆出一片渾圓的水幕,那是她腳下的水被不知名的力量激發而向上湧起。水幕撞到觸士不二身前兩寸的地方,驟然壓扁,象撞上一片堅硬的山石。它那種古怪的形狀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就轟然爆裂開來,水滴向兩側激射,打得周圍的岩石和水面啪啪作響。

馭葉和觸士不二的身體同時劇震,觸士不二後退兩步,臉色一時變成紫色,但立即便恢複原狀。馭葉則像被人當頭狠命敲了一棒,向後踉踉蹌蹌連退四、五步,那股力量仍沒法消退,一下摔倒在溪流中。她匍匐在水裡,單薄的身體抖得骨架都要散開一般,牙關交錯,咯咯咯的響個不停,撐了幾次都沒撐起來。

觸士不二漠然看著她在溪流里拚命掙扎,冷冷地道:「不要以為你的『瞳』對誰都有效。你的那些伎倆在我眼裡,根本不值一提。若不是你還有未盡的宿命,此刻已經死了,懂么!」

過了半天,馭葉終於勉強停止了顫抖,精疲力竭地坐起身子。她的頭髮濕透了,披散在眼前,看不見她的臉,不過她弓著腰,兩手無力地垂下,似乎意識到與觸士不二相差太遠,已經放棄進攻或是防禦的打算了。她喘著氣虛弱地問:「你……打算做什麼?」

「吾來此,是要告訴汝一件事,」觸士不二忽地壓低了聲音,但唯恐馭葉聽不清楚,他跨前走了幾步,他腳下那塊方方正正的岩石跟著他移動到溪水之上,一直抵到馭葉面前。觸士不二蹲下身,湊近了馭葉,道:「吾來告訴,汝如何證明自己的辦法。」

馭葉獃獃地看著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