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影子看準方位,鑽過雲層,避開向上升騰的氣流,向壯闊的大地撲去。它一瞬間就越過了兩千丈距離,無聲無息地落到接近湖邊的一棵樹上。樹只是輕輕晃了晃,彷彿夜風吹拂。它饒有興緻地看著樹下那個焦躁不安的巫人。

許多天以來,雖然總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但過的還不算太糟糕,不過……今天是到了頭了。

今天,有個傲慢的傢伙——叛逆之徒——告訴自己,他即將顛覆天下均勢,讓黃帝無法從容登仙,讓昆崙山陷入火海,爾後重生……去他媽的,昆崙山又不是只鳳凰,想燒就燒,上面幾千號鮮蹦亂跳的人怎麼辦?

但是他說的那些事……巫鏡一想到那件事就止不住地五臟絞痛。貳負弒神子……這個該死的傢伙,若真失心瘋了,提著劍上昆崙山,看誰不順眼砍了就是,為何偏偏跑到西崑崙弱水旁那鳥不生蛋的地方,殺了化殿下?巫隅乃專門侍奉化殿下的七人侍之一,難怪會氣得狗急跳牆……

七人侍……南天門七人侍?

這個念頭突然閃電般掠過,巫鏡一怔,印象中似乎只有南天門才有七人侍……記憶的閘門一開,他頓覺腦子裡抽風似的痛起來,趕緊甩開所有念頭。

真見鬼,這幾日過得渾渾僵僵,認真想的時候,以前的事怎麼也記不起來,然而不時會有一些奇怪的念頭閃過,讓人難辨真假。

好吧,別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了……但巫隅要做的事卻不能不想。長老會沒有動,意味著什麼?他不明白,卻知道跟長老會做對,基本上就是跟整個昆崙山做對。巫隅這個瘋子十成十是要碰釘子的,也許就在此刻,緝拿他的監律司已經在路上了。

他不要小命,自己該怎麼辦?天啊,自己跟他同乘一車,在監律司那些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傢伙們眼裡,已經是罪不可赦,跳進滄海里也洗不幹凈了……

他惱火地撿起塊石頭,扔進湖裡,濺起一片漣漪,無數道金色的光環向外擴散,又相互碰撞、交錯。霎那間湖面閃現出無數個月亮,照得巫鏡眼的花了。

是了,還有件麻煩事……

他回頭瞧瞧,遠處的篝火映出了巫隅和馭葉的身影,於是偷偷站起身,繞著湖邊走得更遠。湖邊的山石已經遮住了火光,風又是從篝火的方向吹來,就算大叫大喊,巫隅也聽不見了。他躲到一簇蘆葦叢後,掏出錦袋,低聲呼道:「文錦,喂!文錦……死人!出來!」

叫了半天,錦袋一絲氣兒也沒冒。巫鏡一股血衝到腦門裡,爬到臨湖的一塊岩石上。岩石離湖面十幾丈高,他捏緊了錦袋,高舉起手,就要將它扔進湖中。舉了半天,他又慢慢收了回來。

夜風帶來不知名的花香,巫鏡不禁深吸一口氣,心肺一片清凈。二十幾丈之外是一片緩坡,長滿蘆葦,月光照耀下白花花的一片。風大一點,蘆葦叢就呼啦啦地俯下身,風剛掠過,它們又煞有其事地豎起,白花花的漣漪就這麼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

巫鏡看了片刻,心情大好。湖中心隨波搖蕩的彎月,多象文錦最後那嫣然一笑啊。想到這裡,巫鏡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好罷……他吐出氣,轉身回到蘆葦叢中,撿起地上一根枯枝,開始使勁挖起泥土來。

媽的,扔進湖裡,太便宜你了!巫鏡惡狠狠地挖著,一面低聲咕噥:「把你埋進土裡,爬出來也成螃蟹了!讓你橫,讓你橫!你橫著慢慢爬罷!」

忽聽身旁的蘆葦中一聲輕響,巫鏡怵然而驚,跳起身來,手裡偷偷畫著符文,低聲道:「誰?」

蘆葦叢中再沒有動靜。巫鏡在周圍轉了一圈,沒有發現人。他尤不放心,爬到岩石上向篝火方向望去,見巫隅和馭葉仍在烤著魚,才鬆了口氣。大概是什麼小野獸到湖邊飲水吧。

他剛才是以肚子痛要方便為由跑出來的,可不能呆得太久,於是回去更加奮力地挖坑。正挖得起勁,面前的草叢嘩啦一聲,一隻拳頭大小的蛋飛了出來,在巫鏡面前的地上一彈,高高躍起。

巫鏡獃獃地看著它一直飛到三丈來高,才又打著旋地落下,等等……它墜落的地方似乎正是自己的腦門……這是鳥蛋么?若是鳥蛋,怎會彈起這麼高?黑燈瞎火荒郊野外,又是誰扔的蛋……巫鏡腦子裡一片混亂,什麼反應都沒有,砰的一下,被蛋結結實實撞在額頭。

嘩啦——

隨著極輕微的一聲,蛋驟然爆發出無數白色的絲線,朝著巫鏡劈頭蓋臉地撒下。這些絲線猶如活物一般在巫鏡身上飛速遊走,順著他的脖子、肩頭、手臂、胸膛、大腿……一路往下,霎那間就將他纏得嚴嚴實實,連嘴都封住,一聲也發不出來。

落到地面的絲又瞬間鑽入土裡,象固定船身的錨鏈一般拉緊。所有的絲都綳得緊緊的,巫鏡剛才四肢著地、扭脖子抬頭看天的彆扭姿勢便這麼被固定下來,再也動不了分毫了。

「唉……你這個小壞蛋呀。」

嘩啦,嘩啦……文錦分開蘆葦,施施然走了出來。她仍然穿著那一襲長裙,只是這一次裙子不再發光,反倒是她的臉在月色下幽幽發亮。她的裙子本來很寬大,質地又輕柔飄逸,並不適合在蘆葦叢里走,所以此刻都用絲線將裙角牢牢扎在腳踝上,順便把腳踝上的鈴鐺也包住,難怪沒有一點兒聲音。袖子則卷到肩頭,也用絲線捆紮牢實,露出兩隻瘦瘦的胳膊。

她嘴角歪著,小下巴翹起老高,臉上掩飾不住的得色。走到巫鏡面前,她先繞著轉了一圈,確定絲線纏繞得非常完美,巫鏡別說動,粗氣都出不了一口,才伸出一根指頭,在巫鏡額頭狠狠一點。

「想埋我,嗯?嗯?你這人真是壞呀。」

巫鏡眼中幾欲噴出火來,奈何嘴巴被封住發不了聲。他勉強從鼻子里哼出兩聲,算是回罵。文錦沉下臉,立即轉身折了兩段蘆桿,插進他鼻孔,這下哼也哼不出來了。

文錦尖尖的指甲在他臉上不住手地掐,嘆道:「我啊,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信賴你,才將自身託付於你,好了,竟是這般結果。唉!看來萬事還是只有靠自己,世道艱難,人心叵測呀!我的寶貝錦袋呢?」

文錦彎下腰,沖巫鏡的手吹了口氣,纏繞在他手上的白絲梭梭地散開。巫鏡的手乍脫困境,拚命亂抓,文錦眼疾手快一把搶出錦袋,塞進懷裡。

巫鏡的手使勁扯了扯白絲,白絲雖細,卻極有韌性,單手哪裡扯得斷。他又到處亂摸,想要摸到剛才挖坑的樹枝幫忙。

文錦並不急著讓白絲重新纏繞上去,在一旁袖手觀看,等巫鏡終於摸到了樹枝,她退開老遠,看準了方位,深深吸了一口氣,噔噔噔地衝上來,一腳踩在他手背上。啪咔!樹枝斷成數截,巫鏡兩隻手同時陷入泥中,好幾根指頭差點折斷,痛得白眼一翻,差點昏死過去。

「壞蛋……你真是壞呀,竟然還想弄壞我的絲。」文錦湊近了,盯著他的眼睛看,「你流淚了么?是不是很痛?要是你剛才得逞,現在陷在地底下嗚嗚哭的是我呢!哼!」說著又使勁地踩了兩下。

巫鏡痛不可當,那兩根蘆桿更搔得鼻腔里痒痒麻麻的。文錦正踩得高興,耳邊突然噗的一聲巨響,卻是巫鏡打了個噴嚏,兩根蘆柑激射出去,其中一根差點插進她的眼睛。

這下輪到文錦慘叫了。巫鏡的鼻涕一滴兒不漏的全打在她臉上,打得她連連後退,拚命抹臉,不提防腳下一絆,摔得四腳朝天。

她一分神,白絲頓時散了,巫鏡奮力掙脫束縛,但見三、四個指頭上都有血,氣得臉都紫了。

他見文錦爬起來,正背著他抹臉上的鼻涕,生怕她又弄個什麼古怪玩意兒出來,當即合身撲上前,從後面將她緊緊抱住。

文錦卻也硬氣,死不肯出聲告饒,用手肘狠撞巫鏡的腰。巫鏡死死抓住她兩個手腕,文錦兩條腿便倒纏住他的腿,兩人一掙扎,一起滾進蘆葦叢里。不料此處是斜坡,兩人嘩啦啦地從蘆葦叢鑽出來,滾上了湖邊一片堅硬的岩石。

巫鏡背先著地,被岩石頂得差點喊錯老娘的名字,趕緊一翻身,文錦胸口便頂在了岩石上。她痛得眼淚奪眶而出,屁股狠命一倔,頂痛了巫鏡的小腹,又翻過身去……

兩個傢伙已經被疼痛和怒火燒得失去理智,便這般連滾帶翻,又掐又踢,速度越來越快,到最後咕嚕嚕地往下滾,已經完全停不下來了!此時兩人已在石頭上撞得鼻青臉腫,都嚇得忘了鬥氣,卻也因太過緊張,想不起只要兩人分開,自然便會停下這個道理,反而越抱越緊。

眼見岩石的末端就在眼前,下面湖光閃爍,不知離水面有多高。文錦顫抖著道:「我……我不想……」

「是、是水……」

話音未落,兩人連顛幾下,飛出了岩石。他倆同時尖叫一聲,但聽耳邊風聲呼嘯,巫鏡魂飛魄散,突然想到要放開文錦的手,卻不想反被文錦死抓住不放。

砰的一聲巨響,濺起衝天的水花,又嘩啦啦地落下。入水時的巨大衝擊力終於將兩人分開,巫鏡雙腳亂蹬,似乎踢到了什麼東西,但也無暇顧及,拚命撲出水面,大口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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