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孥無聲地笑了:「你覺得,我們便是陷入這般境界了?」

「難道不像么?」勿挑釁地看著他,反問道:「你記得最遠的一件事,是年、幾個月,還是僅僅幾天之前……」

他的頭本能地一側,砰!厚達一尺有餘的樹壁驟然爆出一個孔洞,無數木屑激射而出,劈頭蓋臉將勿打翻在地。馭牙反手急拍,將襲來的木屑擋下,一面尖叫道:「你瘋了!」

勿半邊臉完全麻木,覺得似有水流下,順手一抹,滿手都是血。眼前的一切都在高速旋轉,然而仍能看見孥拍出的手掌沒有收回,而馭牙則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想要阻止他再一次攻擊。

勿艱難地道:「你……做什麼?」聲音虛弱得連自己都覺得驚異。

孥冷冷地道:「我不是對你。」

只聽洞外有人大聲道:「不要出手,我們沒有惡意!」

馭牙沒想到外面竟有人,驚疑之下放開了手。孥收回手臂,身體明顯的一縮,再一次憋足了勁。勿知道這個夢兇險異常,斷不會有不相干的人出現,忙忍著痛道:「等等!你……你也得等問明白了再動手啊。」

孥眼中凶光閃動,低聲道:「三人都非等閑之輩,至少先殺一個,才有絕對勝算。」

馭牙聽他說得坦然,趕緊抓住他的手。孥眉頭緊皺,喝道:「退開!」馭牙不退反近,乾脆合身抱住他的手臂。孥本待將她震開,但感到她溫暖滑膩的肌膚貼過來,頓時一怔。他惡狠狠地道:「快退!」

勿一下撐起身子,血當頭流下,流過他的眼睛,他也不管,厲聲道:「不要亂來!這不是靠近黃泉的洞窟,需要那麼多算計。在弄清楚來者是什麼人前給我安靜點!」

他一直文弱,此刻突然爆發,自然有一股逼人的氣勢。孥一怔,下一掌便發不出來了。

馭牙掏出一塊布,要給勿包紮。勿自己拿來壓在傷口處,瞪孥兩眼,轉身出洞。

孥自言自語道:「什麼洞窟?」似乎有些紛亂如麻的片段在腦子裡轉,但他一個也抓不住,心中沒有來一陣茫然失落。

勿走出洞,暴雨依然如注,幾乎瞬間就讓他從頭到腳濕透。不過這樣一來,倒把覆在他眼前的血沖洗乾淨了,冰冷的感覺也讓他頭腦清醒過來。樹洞離地不到半丈,雨水象犁田一般,已把地犁得寸草不生,一股子泥腥味直衝腦門。但就在這樣的泥腥中,卻隱隱混雜著某種燒焦的味兒。

他凝神向前看,十幾丈之外的森林似乎比剛才要稀疏了些,幾根粗大的樹木橫倒下來,砸斷大片灌木和矮樹。看來剛才那道雷電可幹了不少事。他看清了那三個順著倒塌的樹榦走來的人,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那三人皆著白袍,頭巾垂下來遮住了大半邊臉,只露出口鼻。如此大的雨,他們一路行來身上卻一點都沒被沾濕。不僅如此,當先那人手持牛骨節杖,嵌著刻有雷紋和風紋的玉石,頂端三根檀紫色鳳羽隨風輕輕飄揚,視瓢潑大雨如無物。這樣陰暗的林子里,他們如同三盞白色的燈火一般迅速接近。

檀紫色鳳羽……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只有黃帝親自委派的使臣才有資格使用這樣的飾物。那三人堂皇莊嚴的步步逼近,氣勢排山倒海而來,勿倒退兩步,一時不知該跪下迎接,還是掉頭逃跑。

那三人走到離樹洞三丈遠的地方停下,不知哪裡來的風吹得他們的白袍飄揚,隱約露出裡面皮甲包裹的肢體。當先那人將節杖一頓,霎那間雨紛紛向上飛去……勿定住心神,凝神細看,才發現只是某種力量從地上升起,將風雨完全隔離在外。那道看不見的屏障一直升到接近樹巔的高度,將方圓數十丈內都籠罩其中。暴雨、狂風,連震耳欲聾的聲音都被隔絕在外,四下里霎時寂靜下來。

那人朗聲道:「樹內可是貳負之女?」

馭牙聞言低聲對孥道:「你就在洞里,別亂來……」

孥哼了一聲。他眼中凶光不減,那是一種決然的殺氣,若是旁人看見了,非被嚇一跳不可。馭牙卻突然覺得他像一隻凶暴的虎崽子,凶暴,但仍然還是只虎崽子。因為太小,不知道外面廣闊的天地,所以躲在洞窟深處,只知道終日吱吱地磨牙,誰來都是一口……她心中升起難以遏制的柔情,自己也說不清是愛慕還是痛惜。孥正要推開她出去,她忽然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孥獃獃地道:「幹嘛?」

馭牙摸著他的臉龐,柔聲道:「沒什麼……反正你別亂來便是,若我有危險,自然會叫你。」說著轉身出洞。

她走出了洞,才發現自己臉頰火燙。第一眼看見勿奇怪地看著自己,馭牙一下捂住臉,叫道:「怎、怎麼?」

「那人要見你。」

馭牙從指縫裡看見那人手中的節杖,驚道:「你是誰?」

那人道:「吾,奉帝君之命尋找貳負之女。汝可是貳負之女?」

馭牙走前幾步,單膝跪下,但不忙行禮,先問:「敢問……是找哪一個?」

「名,馭牙者。」

勿在馭牙身後,明顯看見她身體一松,長出口氣。她恭恭敬敬地俯身磕了三個頭,道:「吾,貳負之女,名馭牙者,拜見帝京!」

她既這麼做了,勿也跟著跪下行禮。

「汝既為馭牙者,伸出手臂。」

那人聲音始終平淡,卻有一種從高天之上俯瞰萬物般的氣勢。馭牙不敢有絲毫抵抗,伸出右臂。那人伸手虛抓,嘩啦啦!骨飾和玉鐲驟然穿過手臂飛起,懸在半空不動,馭牙手腕上一個小小的刺青露了出來。那人點頭道:「然。」收回手去,飾物們又不可思議地重新落回馭牙手臂上。

「吾,乃帝京之車右,」那人莊嚴宣布,「奉帝京之命,授汝一物。」

守護黃帝的車右,幾乎就是黃帝的左右手,其身份之高,不下於十二神將。勿沒想到來的竟是如此重要人物,心道:「這個荒誕的夢究竟還有什麼花樣沒出來?」

馭牙顯然也沒料到對方的身份,重重磕了三個頭,顫聲道:「是,多謝大人!」

帝京之車右左首那人上前兩步,捧出一隻玉匣。那匣子四四方方,並無任何神獸圖案或是風、雷之紋,但古樸大方,看色澤也絕非等閑之物。那人小心翼翼打開玉匣,將匣身略傾斜,讓馭牙和勿看清楚裡面的東西。

勿眼睛一亮——這不是馭牙腰間掛的那面銅鏡么?他再凝神細看,不對,是另一隻……但無論造型、銅質還是色澤幾乎一般無二,略有不同的是其上有一個未見過的文字,將鏡面完全覆蓋。

他轉頭看馭牙,卻發現她突然之間臉色雪白,看樣子若非強行忍住,只怕要跳起身來尖叫。她本來跪坐得筆直,此刻身體往左後仰去,既無禮也彆扭,勿記得她把銅鏡掛在左邊腰間,這倒是個最能掩藏它的姿勢……

帝京之車右道:「此鏡與汝,貳負之女,名馭牙者所持之鏡配為一對,當可保汝父無憂亦。請取來一試。」

「……」

勿感到馭牙正陷入一種絕望邊緣,甚至都能聽到她的心砰砰亂跳的聲音,不覺詫異。馭牙偷偷側過臉來,無助地看了勿一眼。

怎麼?

馭牙嘴唇翕動,但開不了口,眼眶裡不知何時已積滿了淚水。她又看了一眼那面玉匣里的銅鏡,象是見到什麼至為可怕之物,只一眼便飛速移開,悄悄搖了搖頭。

明白了……

帝京之車右等了片刻,又一次道:「汝取來一試。」

勿磕頭道:「大人!吾主公此次南下,途徑三千里蠻荒之所,不測之地,是以未曾攜帶。請大人見諒。吾主公回到北冥海,自當取出試之!」

那持玉匣之人厲聲道:「汝何人?敢妄言,其可死矣!」說著啪的一下合上匣子,退回原位。

馭牙大急,磕頭道:「大人!我實在未曾攜在身旁,求大人寬限數日,待我回北冥取……取來試之……」

出人意料的,帝京之車右只是簡單地道:「諾。」

他說出這話,連那持玉匣之人都愣了一下,勿和馭牙更是驚異地抬起頭。帝京之車右道:「吾,奉帝京之命,將此鏡授汝,汝擅自珍惜。予她。」

持玉匣之人重又走上前,馭牙忙膝行兩步,雙手高高舉起,不敢置信地接過玉匣。帝京之車右道:「汝,須親將此鏡,與汝之鏡交於汝父。汝知之乎?」

「是!大人將欲同行乎?」

帝京之車右沒有回答,轉身徑直沿著那根倒塌的樹榦走去。他的兩名侍從則警惕地盯著馭牙和勿倒退著走。走到樹榦邊緣,他們才一轉身,就那樣踏著虛空而去。這三人昂首挺胸,邁著外八字一步一頓,走得堂而皇之,好像剛從逐鹿城五鹿宮朝見了黃帝出來一般。他們衣袖飄然,身上配掛的玉勾、玉闋、骨鈴相互碰撞,卻沒有一絲聲音發出。

這場面既莊重,又說不出的彆扭,勿只覺得毛骨悚然。有一個念頭莫名其妙爬上心頭:此人在刻意掩飾什麼……

走出數丈遠,他們的身影開始模糊,彷彿正一點一點的從人變成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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