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馭牙忙穿好衣服,走到巫隅面前躬身行禮。馬蹄聲越來越近,已經聽得見車輪的軲轆聲,它們在堅硬的凹凸不平的路上飛奔,不時彈起老高,又砰然落下。清脆的馬鞭聲不絕於耳,間或有人大聲吆喝著什麼,不過谷風咧咧,他的話語始終斷斷續續,聽不分明。

馭葉聽那車駕就要駛過他們隱身的山崖,這架車過後,也許再等上半年也沒有車經過。她急的恨不能飛身跳出去,巫隅卻仍然慢條斯理替她整理垂下的鬢髮,直到她看上去完美無缺了——也更加急不可耐了,才攤開雙手:「去吧。」

馭葉耐著性子倒退三步,才扭轉身體,噔噔噔地跑開。靠近山崖,她看清楚了馬車。

那是一輛東北部族裡很普通的馬車,車駕只夠御者和車主兩人,連車右的位置都沒有。車輪碾過顛簸的山路,嘎嘎吱吱的響著,彷彿隨時都可能散架。拉車的馬已經跑得大汗淋漓,歪著嘴巴,眼神渙散,駕車的人仍猛力虛抽鞭子,喝道:「快!再快些!」

馭葉一凌,這人說的竟是巫人語言。但見他穿著鹿皮長衣,頭上也只簡單的梳著髮髻,沒有戴冠,怎麼看也不象是巫人。

那人並沒有注意到馭葉在頭頂上方十來丈的地方追趕,抽幾鞭子,就舉起手,對著手心裡某件事物叫道:「喂!你還不肯出來么?該往哪裡走你倒是吱一聲啊!」

馭葉提一口氣,衝到前面,一翻身縱下山崖,巫隅加諸在她身上的禁制讓她輕若鴻毛般落在大道中間,離疾馳的馬車也就五、六丈遠。

打馬的人驚呼一聲,猛拉韁繩。馬兒慘叫,馬車各處啪啦啦亂響。然而速度太快,哪裡說停就停得下來?車屁股後煙塵滾滾,徑直向馭葉衝去,眼看就要將她撞倒。車上的人破口大罵,馭葉反倒露出了一絲笑容。

地面閃過兩道淡淡的藍光,車輪驟然生了根一般定住,發出砰然巨響。馬兒被拉得縱身立起,長嘶聲只叫了一半就噶然而止——差點被韁繩勒斷脖子。馬車的主人飛身撲向前,要不是最後時刻狠命扯住了馬的鬃毛,一定把腦袋砸進地里去。

骨碌碌……骨碌碌……一隻輪子慢慢滾出幾丈遠,撞上山壁。風聲呼嘯,塵土漫漫,卷過馭葉的身體。她閉上眼睛憋住氣,等到睜開,一把劍已經抵在咽喉上了。

「你……媽的,想、想死就滾、滾、滾一邊死去!」那人驚怒交集,臉漲得通紅,小眼睛眯成了一線,不知是不是剛才扯馬鬃時被馬倔了一蹄子,左邊額頭老大一塊青腫。

馭葉後退兩步,那人這才看清她是一個女子,身上的掛飾甚是華貴,別說玉石的色澤特別考究,單是那串以犀牛頂骨所制的骨飾就絕非尋常之人能戴。這些動輒能值一、兩百個奴隸的東西在她胸前隨意晃悠,那人一時只覺得口乾舌燥,勉強咽下後面罵人的話。

馭葉道:「你是巫人么?」

那人道:「我才不是巫人!我是黃帝之國,樂青部落子民。怎麼,你又是什麼人?」

馭葉見他如此粗俗,只道他真的不是巫人,不過會巫人的語言而已,便直接了當地道:「我要徵用你的車駕,可速退!」

「媽的,憑什麼?先問問我的劍許否!」

馭葉嘆口氣,正要再說,忽聽有人朗聲道:「吾,乃崑崙之使臣,假道北上。遇佞盜之徒,失駟馬之乘。但征君之車駕一用,君肯諾否!」

那人聽到「崑崙使臣」幾個字,渾身猛的一哆嗦。他脖子僵硬地轉過去,只見半山腰的一處山崖上升起了一道光芒。

這道光向上飛起幾丈,立即掉頭向下,在接近山崖的地方一閃,憑空出現了一級光的階梯。它繼續往下,每隔一段距離就閃爍一次,其中一段分離出來,變成一級階梯。須臾,階梯就彎彎曲曲的從山崖一直延伸到車駕旁。

巫隅出現在山崖上時,馭葉見那人雙腿一彎,就要跪下,卻又猶豫著往後躲,不禁有些奇怪。使臣代表昆崙山大長老,能為使臣效力,當是莫大之榮譽。但他卻戰戰兢兢魂不守舍,看樣子若非懾於巫隅的氣勢,早就撒腿跑了。

巫隅沿著階梯一步一頓地走下來,光的階梯發出咚咚的悶響,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好像雷鳴一般,在狹窄的山谷中來回滾動,隆隆身震得馭葉的耳朵都發麻。那人腳一軟跪倒在地,叩首顫聲道:「昆、崑崙之罪、罪臣……被逐者鏡,叩見使臣大人!」

巫隅走到巫鏡面前,默默不語。他的雙腳一著地,光的階梯立刻化做點點星塵,紛紛散去。

巫鏡渾身戰慄,腦袋幾乎要鑽進土裡。半響,巫隅才冷冷地道:「汝因何獲罪被逐?」

「小、小臣……似乎因擅離職守,叛出冥窟而被逐……」

「似乎?」

「小、小臣罪該萬死!」巫鏡使勁磕頭,「自被逐離開昆崙山以來,小臣悔愧無地,痛心疾首,兼之備受顛沛流離之苦,神魂俱失,當日冥窟中的情形,不……之前所有的事怎麼也記不起來了……」

「何時離開崑崙?」

「三……三年之前。」

「嗯。」巫隅點頭道:「我出使各族多年,但你的名字從未聽過,想來並非何等大罪,沒有傳於方邦使者知之。你起來罷。」

「是!」

巫隅道:「你所犯之罪,我不清楚。不過現下你若肯助我一臂之力,我定當為你洗清污名,讓你得以重返崑崙,如何?」

巫鏡大喜,重又跪下叩首道:「小臣,願追隨大人,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只是馬車已損,請大人稍等片刻,待小臣修繕完畢,再請大人登車!」

巫隅點點頭。於是馭葉在山崖下尋了一處平坦的地方,鋪上狐皮,侍奉他坐下,又跑回昨晚棲身的地方將東西搬來。巫鏡對著破車苦思半天。車架昨天晚上被從天而降的文錦弄破了,不過修起來倒不是太難,關鍵是車軸斷了,峽谷內灌木叢生,偏偏沒有堅硬紮實的木料。

正在他一籌莫展時,馭葉氣吁吁地跑回來,扛來一根打磨精緻的車軸。巫鏡大喜之餘,問她哪裡來的,馭葉笑笑不答。使臣大人被偷襲墜車的事,可不能隨便亂說。

巫鏡使出渾身解數,用石塊、木槌敲得咚咚作響,馭葉在一旁幫他。敲了一陣,巫鏡見不遠處的巫隅閉目靜思,偷偷問馭葉道:「使臣大人要上哪裡去?」

「北上。」

「如今這季節,北上可沒什麼買賣可做……哦不,我是說,要是遇上暴雪可不得了。」

「大人有要緊事情,暴雪又怎樣?只要天不塌下來,你只管駕車便是。」

巫鏡點頭稱是。過了一會兒又問:「你們從哪裡來?」

「逐鹿。」

「逐鹿!」巫鏡壓低了聲音道:「聽說,逐鹿城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你知道么?」

「哦?」

「聽說……我也是聽說的!」巫鏡取出一隻皮囊,仰著脖子灌了一口,抵給馭葉,「你要不要?」

「不要。」馭葉腦袋歪到一邊。

巫鏡抹著嘴道:「聽說有一名我族的使臣,公然向黃帝宣戰了!」

「天下間傳得最快的,果然是謠言。」馭葉看他一眼:「哪裡是宣戰?不過是要求黃帝交出貳負而已。」

「在我看來,那便是宣戰了。」巫鏡聳聳肩,「雖然打肯定是打不起來的」馭葉不知如何跟這個傢伙講,乾脆轉頭不理他。正在靜思的巫隅卻赫然睜開了眼,向巫鏡投來深深一瞥。巫鏡沒看見,繼續道:「形勢如此,咱們可不能輕易北上了。使臣大人是要北上哪個部族?」

馭葉還沒回答,巫隅忽地開口道:「為何不能輕易北上呢?」

巫鏡見問,忙躬身行禮,回道:「是。貳負的封地遠在北冥海,由此北上,一共三百七十個部族,除了三十個羌方外,其餘皆是他的屬臣。我族正因要他的關係與黃帝交惡,天下間傳得最快的其實不是謠言,是壞消息。」他說到這裡偷偷瞄了一眼馭葉,續道:「大人此時北進,無異羊入狼群之中矣。敢問大人此次北上,是要往羌方哪個部族?」

巫隅站起身,背著手隨意地走了幾步,抬頭看天。

早上的時候還晴空萬里,此刻已看不見太陽,厚厚的雲慢慢壓了下來,壓在不遠處連綿百里的山脊上。雲呈一種古怪的黃灰色,彷彿砂石混雜的土地翻轉過來,倒掛在天上。一絲風也沒有,凝滯的空氣里瀰漫著一種大雨將至的味道。巫隅隨口道:「你今年多大?」

「小臣一百三十一歲。」

「很年青嘛。」巫隅點點頭,「你剛才說,打肯定是打不起來的……為何?」

「哧……黃帝哪敢下這個手。」

「不敢。」巫隅用力的重複著,把這兩個字嚼碎了,費力地吞進肚子里。

「不過我族估計也差不多,」巫鏡一拍手,「想要天下大亂,嘿,難呢!」

「兩百二十年前,黃帝統帥人族,為正神作戰,先後斬殺大神夏耕,神祗共工、珞父、蕣龍、鄂龍,征討雲中界五大浮空島,戰功赫赫,古今無一。正神登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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