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噓!」女子豎起指頭,往外頭指了指。巫鏡嚇一跳,緊張地俯低身體。女子側頭聽半天,說道:「好,過去了。」

「呃?」

女子抓牢了繭身,十根指頭慢慢陷入白絲裡面,忽地輕斥一聲,雙手一提一拉,嘩啦!屏障驟然散成千萬根比頭髮還細的絲。

巫鏡一直靠著繭身,根本沒有任何反應,就從一片白絲間穿了出去。他驚恐之下雙手亂抓,可是白絲們長了眼睛一般紛紛躲避,連一根毛都抓不住!終於啪啦一聲撞斷車欄,摔落下車,腦袋撞到塊頑石,當即昏死過去。

「鏡,你真的覺得……你的母親,仍然在世么?」

「是……每天夜裡,我都會夢見母親,她一個人蜷縮在黑暗中,瑟瑟顫抖……」

「那只是夢罷了。」

「父親,兒子有該遭天譴之言,然而不說又實在忍不住……為什麼當時父親……放棄了?」

「有些事,不是我可以決定的。」

「那麼可以決定的人是誰?……他?」

「住嘴!小心你的言語,少言慎聽方是大道!命運如是,你要相信。我們昆崙山能數千年屹立不倒,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侍奉正神,順應命運!」

「父親……」

隆隆……隆隆隆……

高達三十丈的冥窟第十七道門即將關閉,從外射進來的龍涎燈光逐漸黯淡下去。當大門徹底關閉,十年內都不會再有一束光射入這間冥室。

「你必須記住,我們巫人始終要以觀測星相、鎮守天門為宗旨。你太不羈,隨心所欲,這是大忌!此次罰你入冥窟靜思,也是大長老的一片苦心,明白么?好好想想為父的話。」

隆隆……喀喇喇……父親退出大門,再不回頭。門上的十七道齒分別從上下兩個方向依次扣緊,每一對齒勾閉緊時,都發出砰然巨響,數不清的紫色符文閃爍其間,封鎖一切,封閉一切……

終於,中間最大那對齒也咔咔咔地接近了。它比大門足足厚半丈,隨著一陣急速的鉸鏈捲動之聲,它的中間伸出三十六對小齒,按照千百年前就預定好的次序一一相互連接,融合,拉緊……父親的背影迅速變成了一條灰色的線,既而徹底消失。

「是……我明白了。我會順應命運的,父親……哪怕尋遍天下,我也會順應自己的命運!」

砰!

巫鏡一下睜開了眼,耳朵兀自嗡嗡發顫,心怦怦地亂跳。這是哪裡?

遠處,暗紅色的雲霧仍在翻騰,雲霧下方的山谷里不停的隆隆作響,但隔得遠了,聲音已經有些沉悶。從北往南,每隔幾十丈就有一個巨型的坑洞,坑洞邊緣隆起大堆泥土石塊,應是那怪物的足印……巫鏡愣了片刻,才想起剛才天崩地裂的一幕。他不敢置信地摸摸腦袋,自己還沒死?

「咦,你還真睡著了呢。」身後突然有人說。

巫鏡一翻身跳起來,叫道:「睡著?我、我是他媽的摔昏過去了!你……」他獃獃地住了口。

眼前的女子婷婷而立,眸子里閃著非同尋常的幽幽的藍光。然而真正讓她艷若仙子的,是她那一襲長裙。裙子不知由什麼絲織成,通體透出銀白色的光芒,照亮了方圓兩、三丈的範圍。裙上以金、紫、青色綉著無數飛鳥,栩栩如生,彷彿個個正展翅飛翔……

等等……巫鏡揉揉眼睛……那些鳥真的在飛!它們在裙子表面或快或慢的移動,或展翅從袖口飛到肩頭,或全身收緊,一頭從胸前俯衝到裙角,再迂迴到背後……遇到褶皺時也跟著彎折,等到從另一邊出來時,有些鳥還抖抖身體——巫鏡似乎都聽見了它們拍打翅膀時發出的撲棱聲。

她腰間系著一條錦帶,更是流光溢彩,上綉著七枝海棠。不時有鳥兒飛到海棠繁茂的枝葉上,啾啾叫幾聲,方鑽入其間,不知所蹤。

女子舉起一隻手——手臂上的三鳥立即發出喳喳喳的聲音,兩隻成功地從肩頭飛到背後,剩下一隻似乎不願垂到手肘,飛到袖口附近,就在那裡繞著手腕轉圈,它那青色的光芒照得女子的手彷彿一塊寒石。

女子把食指舉到嘴前,誠摯地說:「你最好小聲一點。雖然現在他的頭至少已在百里之外,卻也能輕易聽見你的叫喊。」

「呃?」

巫鏡打個寒戰,一把捂住嘴。女子用腳尖踢了兩腳昏死在地的馬,惱道:「死馬,還不醒來。喂,你,快把馬弄醒!」

巫鏡小心地道:「你……你是何人,砸我頭頂,意欲何為?」

「你勒痛了我的腳呢。」女人不講道理地說。

這個時候,那黯淡的紅光差不多已完全消失,但天空中仍有些亮,隱隱照出四周山谷和森林的剪影。雲層壓得很低,風聲咧咧,不過再沒有什麼東西從天而降,這些亂風吹得甚是寥落。

女子手搭涼棚向紅光消失的方向眺望。巫鏡低聲道:「那怪物是什麼東西?殊為醜陋,恐非人世之物!」

「勸君慎言,」女子皺起眉頭說:「那是我兄長。」

「呃?」巫鏡想明白了她這句話的意思,連退兩步,隨即想到豈可怯懦於人前,又強迫自己站住,手躲在袖子里偷偷畫著符文。

女子回頭瞧他兩眼,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你怕我?」

巫鏡強笑道:「怎會怕你?我……嗯……所謂邪不勝正,義不畏暴,這個……就是說……」

「什麼亂七八糟的。你是巫人,會卜卦么?」

「會一點。不過運數在天,義理在策,對族外之人,不能隨便算……」

「那……意思是不能白算?」

巫鏡坦然點頭。

那女子毫不遲疑,伸手取下脖子上掛著的一串紅玉項鏈。她的脖子修長,又白,不知是不是剛才跑急了,臉和脖子上有許多汗珠,有一些往下流淌,流入絲裙中。絲裙被汗濕了,把胸部的曲線完美地勾勒出來……

巫鏡正看得發獃,忽地兩、三隻鳥飛到胸口,沖他嘰嘰喳喳一陣亂叫。他嚇了一跳,抬起頭,那女子正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巫鏡神色尷尬,忙道:「不過……荒郊野外,大家萍、萍水相逢,便卜一卦又如何?敢問尊駕要算什麼?」

女子眉毛微微上揚:「就算算……有沒有人追來。」

巫鏡從懷裡掏出幾塊細碎的骨頭,兩手合攏搓了幾下,撒在地上。他蹲下身,手指翻開一塊骨頭,審視片刻,又翻一塊。

「這是牛肩胛骨?」女子問。

「犀肩骨……」巫鏡很慚愧,同時覺得這個女子很不好相與。這年頭,餵養的牛可比野生犀牛貴重多了,她也不知道對自己這個流浪之人說話謙虛慎重一點。

如此想著,算胡亂翻了幾次,道:「中平,無咎。也算好卦了,應該無人追來。」他剛要收了骨頭,那女子突然一腳踏來,把他的手和廉價犀骨踩得死死的,腳踝上的鈴鐺嘩啦一響。

這一腳雖然把他的手指都踩進泥中,不過腳本身柔軟,倒也不甚痛楚,但是臉面可丟大了!巫鏡先是一怔,既而臉漲得通紅,拚老命使勁拔手。那女子也用力死踩著不放,冷哼道:「無人追來,那邊是什麼?」

「什麼?」

「那邊!」

女子腳趾頭掐住巫鏡手臂上的肉使勁一扭。媽的,她手腳瘦瘦長長的,看似風吹即倒,力氣倒不小,痛得巫鏡抽口冷氣。他回頭看,果然見到遠遠的漆黑的山谷里,亮起了一點燈火。風吹得很大,那燈火卻不搖晃,徑直朝兩人而來。

「我怎知那是什麼?再說……嘿……」他左手幫著扯右手,那女子彎下腰憋足了勁踩住,臉也漲紅了,說什麼也不肯放,「再說占卜之事,准與不準自有天數,哪有……哪有說不準就……就翻臉的……」

那女子力氣雖大,不料泥土鬆軟,巫鏡的手一點一點的擠開泥土,眼看就要抽出來,女子突然一抬腳,巫鏡收不住勁,一個筋斗坐倒在地。他不肯示弱,翻身爬起,那女子退後幾步,怒氣沖沖地看著他。

巫鏡一時不知該拿她怎麼辦。要說動手打她,一來拉不下臉,二來,她閑閑的說那怪物是她兄弟,也不知是真是假。黑暗中危機四伏,可得謹慎才行……他把手湊到眼前,發現手背被勒得通紅,怒道:「你……」

女子手一揚,劈面扔過一件事物。巫鏡一把抓住,入手綿軟,不像要置他死地的東西。他無暇細想,就要給她擲回去,那女子叫道:「拿好!我問你,想要命不想?」

「命?我跟你拚命!」巫鏡眼珠轉了兩圈,嘿嘿冷笑道:「哼,我明白了……那燈火是來找你的,對不對?只怕不是我不想要命,是你吧!」

女子嘆了口氣,臉色第一次軟了下來,眉頭微斂:「好吧,那……就算幫我?」

「幫?憑什麼?」

女子把剛才取下來的玉石項鏈揚了揚:「不白幫的。」

「那很難說……」巫鏡的口氣略有鬆動,但一想到剛才受的羞辱,不肯就此罷休,又道:「誰知道我幫你會不會惹禍上身?我還想高壽延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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