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赤等人進入大屋內,自有人奉上牛、羊肉及奶、果子等食物。村中其餘人等都到大屋外,行五體投地的大禮。

這些人大多赤身裸體,僅以獸皮裹身。男子所持的皆是石斧、石矛等物,食物也都以土陶等器盛裝。

勿家族乃商之望族,世代顯貴,收集了很多古器,見那陶器表面繪有魚、鳥等彩紋,越發確信這個夢是四千年前的黃帝時代了,因只有那時才有彩繪陶器。自商以來,陶器被銅器替代,已無人用心在陶器上,所以陶從彩陶變成了黑陶。

這些東西他曾經視若珍寶,能求得一兩件便欣喜若狂,如今卻見到被人如此胡亂堆放,只覺背上的寒流一陣接著一陣……

這些,難道真的是茗夢出來的么?

眾人用過食,村落中人想以祝蹈歡迎赤京大人,赤以奔波困頓為由拒之,並命賽圖賜以玉劍、玉尊、犀牛角、尾等物。村人再三拜謝,退出大屋。

晚上,赤和馭牙睡在正中的虎皮毯上,賽圖等人在門邊守衛,勿則縮在角落裡。

外面漸漸沒有了響動,四野里鴉雀無聲,連蟲鳴之聲都沒有,天地陷入一片靜穆。

勿閉目而坐,心卻久久無法平靜下來,今日發生的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一一掠過心頭,他卻怎麼也抓不住頭緒。讓他煩躁的還有另一個原因——他累了。

通常累了可以睡覺,但他已經在夢裡了,該如何休息?他長長嘆息一聲。

突然,一束蒼白的光從天井透射入屋內,照亮了中央最大的那根柱頭,和其下扛著它的那隻青玉伏地獸像。光順著它圓潤的弧線流動,散出一層不可捉摸的輝光。勿抬頭看去,原來是白花花的月亮升上了中天。月亮……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月光如此純凈,心裡卻覺得惶恐,難道自己已經渾濁到連月光都害怕了?

那墊柱的獸面色猙獰醜陋,卻因腦袋大身子小,看上去甚是滑稽。勿垂下頭,看那些在獸像頭顱、身體上流動的光,看著看著,光越來越亮,也越來越冷。有些光點甚至跳躍著升起,如螢蟲一般在屋內飄浮,隱隱照亮了一些陰暗的角落……是幻覺么?

不知過了多久,勿的心漸漸平靜下來,神智卻越來越恍惚。這些光多熟悉呀,是什麼時候見過的?

是了……是那時……

他眼前驀地一片眩暈,身體向下沉淪,卻完全沒有任何反抗之力……………

武丁大京的棺槨由於太過沉重,降入主室的時間比預計的晚了許多。直到戌時一刻,在砸死十七人、傷五十餘名奴隸之後,才終於歪歪斜斜地著了地。

甬道和墓室中人來人往,數百人齊聲吆喝,想要把棺槨扶正,好讓殉者能按照預先計算安排的位置列隊。侍從們已經忙碌了一整天,人人汗流浹背,神色萎頓,紛紛攘攘地擠過身旁,自己的心卻那樣平靜……不可思議的平靜……

小妹……對了,她在哭泣。她死死拽著自己的手臂,拽得那麼緊,直至化為泥土,陷入無垠的黑暗中時,都能感覺到她纖細的指骨卡在自己尺骨和橈骨之間……

踅和封呢?他們站在身後,而自己一直沒有回頭,所以看不到他們的神態,只聽見他們偶爾抽泣一聲,或是低低地咒罵,雖然咒罵聲很快就被高懸於墓穴之上的禁錮狠狠壓制……

這不好,至少不太好。大京入葬,按禮應莊嚴肅穆,而且在陪殉的二百七十人中,他們五人身份並非最高,更應當謙和慎重。

當然,自己也很明白他們的心情。死有時候並不太讓人難受,難受的是等待死亡到到來。如果等待的時間一拖再拖,哀愁上疊加痛苦,痛苦上再疊加焦躁與憤怒,便愈加讓人難以忍受……

大哥呢……大哥沒有抽泣。他在顫抖。他不敢抬起頭,他說害怕見到泥土從天而降。真可笑,只能說明他沒有仔細讀過父親的計畫。

從他們的角度,是根本看不見泥土從天而降的,因為根據計畫,第一波被推下來的是拳頭般大小的玉石。它們采自昆崙山深處,質地堅硬而性寒,將在墓室和泥土之間建起一道矩形的隔層,疏通水流。順便也讓殉者死得更體面一些,不至於墜了大京的聲望……

大京的十六名妃子站在隊列的最前面,玒秂……她也在那裡。她始終挺直背脊,婷婷玉立。她身著華貴的服飾,卻沒有梳髻。不用回頭也知道自己在,所以她進入墓室後,就優雅的,緩慢地將髮飾一一取下。

她要讓自己記住那一根一根,象最柔滑最細膩的絲一般的頭髮呢……

其餘的妃子們早已癱軟,有些還喝了葯湯,失去意識,被陪同的侍女勉強撐起身體,哪裡還有心思注意她的舉動。墓穴上方的王室成員們也定已發覺了,不過誰也不會對殉者太過苛求的。她垂下秀髮,一遍又一遍的梳理,偶爾會露出一段白得發亮的脖子。能讓自己看見,她便也安心了……

很平靜……一直很平靜,儘管站了幾個時辰,也完全感覺不到疲憊。眼前有無數影子來來往往,鼻子里充滿了深層泥土的腥味,耳朵里是無數拚命壓抑的喘息聲……卻聽不見自己的心跳。

在看什麼呢?對了,是父親……父親……

賜予他生命,疼愛他,養育他,把一切教給他,並在三十年後重新剝奪他生命的父親。

父親就站在二十丈高的墓頂,冷冷地俯瞰一切。按照他精心測算和設計武丁之墓,上合天象,下順地理,建造時間超過十三年,使用人殉、馬殉數百,銅、玉、金器無以計數……以保證它成為商國歷代王墓中最宏偉、最華麗,最永世不朽的一個。

永世不朽……不朽……

這太有意思了!

父親……如果你能明白什麼是永世不朽的話……但顯然他並不明白。他當時的神情,那種被痛苦和興奮充斥,被狂亂和理智折磨的艱難神情,仍那麼清晰,彷彿就在昨天……三百年了,他冷冷凝視的臉在每一個噩夢中出現,仍然固執而殘忍的冷冷凝視……

多麼平靜的心情!

多麼平靜的夜晚!

咚……咚……那是偉大的武丁大京巨大的棺槨的聲音!它也在仰望即將永遠消失的天空,由此而發出悲鳴。

嚓、嚓……侍從們忙著搬進商國最龐大精緻的銅鼎。

砰!砰!一箱箱裝滿無數珍寶和器皿的箱子被堆放在墓室四周,層層疊疊,亂七八糟,彷彿忘記了它們曾經多麼顯赫地擺放在商王宮殿里。

有人開始哭泣,有人大聲呻吟,有人掙扎著,有人不顧禮儀的劇烈嘔吐,有人提前跪伏下去……幾名殉葬的祝巫沿著隊伍緩緩前行,給自願伸出手的殉者割破手腕。據說這樣做,等到那一刻來臨時,會輕鬆一點……

這些不知羞恥的人啊!既為殉者,那一丁點兒舒服有用么?有用么?

手臂上傳來一陣劇痛,心中卻更加平靜,更平靜了……那是郁,她抓得那樣緊,生怕死亡或別的什麼把她帶走,帶離她的親人。

她從小就害怕黑暗,六歲大了都不肯獨自入睡,好了,跟著自己,她不會再害怕……永遠也不用再怕黑暗了,因為所有的一切即將成為黑暗本身。

那些光,那些象活物一般流動的光啊!他看得很清楚,月亮就懸在父親蒼白的頭顱上方。白花花的月光穿透了凝重骯髒的天幕,映在父親的臉、身軀,和他身旁那堆更加冰冷堅硬的玉石上……

每一塊玉石里都有一點輝光,它們象星星一樣,對著自己眨呀眨呀,眨呀眨……自己也忍不住跟著它們眨眼。

眼皮閉上,再睜開,只這麼一瞬,突然之間,耳中轟然爆響,那些星光撲到面前來了!

一種語言無法表達的劇烈痛楚襲來,勿猛地睜開眼。他沒有叫出聲音,甚至連姿勢都沒有絲毫變化。因為儘管五內翻騰,無數戾氣順著經絡狂奔,幾乎要從內爆裂開來,把他炸得粉碎!然而身體卻僵硬得像塊頑石,連嘴都無法張開,唯一能做的只是急促地從鼻子里噴出火辣辣的氣息,又深深吸入冷冷的空氣……

月亮不知何時已轉過了天井,那尊青玉伏地獸像失去了光芒,隱入暗中不見了。

過了好久好久……好久,勿哇的吐出口濁氣,身體終於能動了。雖然全身還酸痛難忍,心卻早平靜下來。他捂住嘴,強行忍住嘔吐的慾望。

這夢境固然令人難以忍受,但三百多年來,他無數次從這樣的夢裡醒來,不管是習慣了也好麻木了也罷,一旦意識恢複,就絕不會再驚慌失措了。

絕不會讓你失望呢……父親。

他本能地伸手抹去眼鏡和耳朵里流出的黃色液體,抹了片刻,才想起這是在夢裡,哪裡會真有液體流出,不覺一笑。但他立即就驚覺,為何在夢中,還會進入另一個夢?

這究竟是茗的夢,還是別的什麼?

他正想著,忽聽正屋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響,忙裝著睡覺,眯著眼看。黑暗中有個人坐了起來,正是馭牙。

馭牙輕聲道:「娘……娘……」叫了幾聲,不見回答,她翻身爬起,貓著腰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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