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武九覺得自己已經到了極限,因為緊張和極度顛簸,胃裡能吐出來的都吐出來了。眼睛裡金星亂閃,面前的操縱機關成了雙影,遠處的石壁晃得更厲害,更高更遠的地方,一隻熟悉的巨大尾翼正徐徐探出黑雲……

等等……武九使勁揉揉眼睛……青冥號的十六扇腹部沖鑭從雲中露出來了,然後是凸出於底艙之下的觀察艙室……

「我們等的就是它。」前艙的武定好像見到了他的神色,「準備提升!」

藉助風力,他們開始拉著絞殺號緩慢爬升。武定突然咦了一聲。

能讓武定驚異的事可不多,武九緊張地道:「什麼?」

「沒什麼……那雲里,好像有一潭水……」

他們同時向外看去,岩壁向後退縮,黑雲在頭頂翻滾,青冥號巨大的艦身越來越向下壓來。它腹部的兩具圓柱狀觀察哨崗探出了艦身,引導兩根垂鎖的施放。兩側各八具懸停沖鑭向外噴射,白霧繚繞……一切都在計畫之中。

「你一定是眼花了。」武九鬆了口氣。

「對……也許是的……」

勿抬起頭來時,陽光耀眼。

陽光總是讓他很傷神,哪怕是在夢裡。他閉目片刻後重新睜開,奇怪,今天的天空特別亮,他退到身後的草亭之內,仍然覺得目眩。這可不對,這是自己的夢,一切都應該在掌控之下。

他在草亭內站了片刻,天空中突然起了一片雲,投下的陰影剛好遮住草亭。勿走出亭子,繞過蔓草向山坡下走去,那片雲一直如影隨行跟著他。

他走下山坡,四處張望,想著茗可能會在哪個位置出現。漸漸的他放慢了腳步。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是了,往常蔓草叢裡到處都是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今日怎麼如此安靜?

不,不止草叢,他突然發現不僅沒有鳥叫,也沒有呼啦啦的風吹蔓草之聲、咯咯咯的竹林之聲、遠方大雁的長鳴之聲……大地陷入一種奇特的死寂中。

一陣寒流滾過勿的背脊。某種力量正在改天換地,他卻渾然不知。他踉踉蹌蹌跑上小坡,向前望去。

山坡下的小河不見了,小河曾蜿蜒流過的丘陵不見了,遠方的沼澤不見了,白花花的蘆葦盪不見了,蘆葦盪之外那廣闊得連勿都未曾渡過的湖泊不見了……勿一把揪住自己胸口,只覺皮肉之下,那顆通常感覺不到的心正砰砰亂跳,簡直要撞斷肋骨衝出來。

這是什麼……他想起了那個女孩說過的話——草原。

草原。

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厚厚的草甸從腳下的山坡向前延伸,越過低矮的小坡,越過孤零零的枝形怪異的大樹,一直向前……直到目力所能達到的極限。勿揉揉眼,再怎麼凝神望,也望不到別的東西了。極遠處,天幕垂落,斬斷一切。

勿看了良久,只覺得頭暈目眩,既而胸口憋悶得想吐。不為別的,他從來沒有見過草原……在去鮃島之前,他甚至從未踏出太行山脈一步,怎麼可能在夢中見到如此——他愣了半天才想出一個詞——壯闊的大草原?

正彷徨間,忽聽身後風聲大作,一種強大到他幾乎無法忍受的力量從頭頂掠過,剎那間狂風大作。勿被風吹得咕嚕嚕滾下山坡,突然身體一輕,竟似要被風帶走。他匍匐在地,拚死抓著身旁的草抵抗風力。後來草都被扯斷了,他在身體即將被風颳走的瞬間猛地大喝一聲——雖然與他淡靜氣輕的性子完全不符,但這確實是脫離夢境最有效的法子。

他又接連喊了幾聲。

他被狂風捲走了,而且沒有醒來。

……

不知過了多久,勿被一陣吵鬧聲驚醒。他茫然地睜開眼,嗯,怎麼天地倒轉了?過了老半天,他才明白原來是自己被倒掛在一棵樹上。他剛一動,頓覺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特別是左手,簡直如同斷裂了一般。

他凝神屏息,想要從夢中醒來……不行!

他存念在心,漸漸的神思凝聚在丹田之內,小腹變得火燙起來。這股火熱的氣息順著經絡向下突破會陰,從背後上溯到腰陽關,再到命門。他修鍊吐納之術已愈三百年,任督二脈早已貫通,即便是如此尷尬的倒掉著,氣息也毫不錯亂地沿著大周天行走。

不久,帶脈和任脈上也有氣湧來,三股氣息在背脊命門穴猛烈相撞,相互纏繞著,彼此融匯,勿的身體不受控制的劇烈顫抖起來。他咬緊牙關忍耐著……驀地仰天長嘯,內息如滾滾黃河般透過脖子下方的大椎,瘋狂湧入後腦最下方的風府,沖得他一時耳中轟然雷鳴——

還是沒有醒!

強行將內息逆行了一周天,勿全身又軟又痛,骨頭咯咯作響,好像動一根手指頭都要崩裂關節。他忍不住呻吟起來。

見鬼,為何夢境如此真實?更要命的是,竟然不能退出?

使用蜃漿使他人進入自己的夢境,他已經做過多次,從來沒有如此「夢」不由己,好象——他使勁搖頭,可是這念頭卻越來越清晰——好象這是別人的夢。

好吧,既然醒不過來,至少得先下地,這般頭朝下倒掛實在不是人受得了的……勿等身體的疼痛稍減,環視四周,見到處都是筆直的喬木,有些粗大得須數人合抱,有些則腕口大小。樹榦彼此隔得很開,其上的樹冠卻相互連成一片,一絲陽光也射不下來。但林中並不如想像中黑暗,仍然能看見很遠,直到被成排的樹擋住視線為止。

他掙扎著想要爬到一旁的樹榦上,左手痛得無法使勁,試了好久都沒成功。正當筋疲力盡時,忽聽林子深處傳來一聲呼喊。片刻後,響起了一陣沉悶的隆隆的聲音。

這聲音徑直衝著勿所在之處而來,越來越大,隆隆猶如雷鳴,不一會兒,混沌的隆隆聲里,能聽見擂鼓般的咚咚聲,咚咚!咚咚!每一下都似直接踏在勿的心口,震得他一時氣為之竭。

森林深處不時有樹木發瘋似地抖動,有些甚至砰的一下斷裂,樹枝劈劈啪啪的紛紛斷折,跟著嘩啦啦一聲倒向地面。勿凝目細看,林間似乎有些灰暗的東西在晃動,但怎麼也瞧不清楚……那是……

突然,一頭巨大的披甲犀牛衝出來了!它從樹叢之間一躍而出,落地時身體一側,撞到一棵樹上。啪啦啦——那棵腕口粗的樹就中而折。樹砸在那披甲犀牛厚實背上,它嗷嗷叫著,渾若無事繼續向前猛衝。

那棵樹倒下時,一根樹梢正好砸在勿所掛的樹上,如刀一般劈落大片樹枝。勿隨著大堆樹枝落下,好在地上的落葉很厚,倒沒有再受重傷,只是被樹枝劃得到處都是血口。他顧不得疼痛,滾到另一棵數人合抱的大樹後。

剛躲到樹後,三、四頭披甲犀牛先後撞上那根倒卧的樹,將它撞得粉碎。一頭犀牛撞得向一旁歪倒,不料被另一頭的角插中左腹部,頓時放聲哀叫,摔倒在地。

後面的披甲犀牛勢頭絲毫未減,紛紛踏過它的身體繼續向前沖。那頭犀牛很快就變得無聲無息了。

勿儘管躲到大樹後,仍被濺起的石塊和散落的樹枝打得狼狽不堪。四、五十頭犀牛瘋狂奔跑起來,蹄聲如雷,整個森林都在顫抖。

須臾,披甲犀牛撞斷無數樹榦,浩浩蕩蕩衝到前面去了。那頭倒地的犀牛肚子破裂,內脹流了一地,血腥味沖人慾嘔。犀牛們掀起的泥塵鋪天蓋地,過了好久才漸漸消散。

勿痛得半邊身體動彈不得,以至於開始懷疑這真的只是夢境么?但他也知道,自夏、商以來,數百年獵犀取角,燒骨占卜,披甲犀牛在中原已少如鳳毛麟角,商王武丁祭其後婦好,也只找到三十隻犀角燒而奉之。一次居然出現這麼多犀牛,說不是夢境更讓人難以置信。

忽聽披甲犀牛奔來的方向又傳來一陣響動。勿吃了一驚,此處血腥味甚濃,若是引來虎豹豺狼什麼的,就算在夢裡也太……他扶著樹榦站起來,剛勉強走出幾步,只聽有人大聲道:「這裡!在這裡了!死了一頭!」

有人!勿一下站住了腳,但是轉念一想,這個夢可不是自己能夠控制的,誰知道來的是敵是友?他當即返身又躲回樹後,屏息靜氣地等著。

十來人鬧哄哄地跑來,圍在死犀牛周圍議論紛紛。鮃島有許多人來自遠離中土的地方,是以勿對各地的語言都略懂一二,聽這些人的口音,似乎在太行以西,靠近西海沙漠的地方。

他偷偷探頭看去,見這些人俱赤裸身體,只在腰間圍著牛皮,目深鼻高,面目與中土人氏相差甚遠。

隨著一陣不緊不慢的咕嚕聲,森林暗處漸漸駛來一輛車。勿突地靈光一閃,想到一件連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的事——那些犀牛根本就是這些人刻意驅趕來開闢道路,以便讓車通過!

沒多久,車便從暗處轉來出來——這是怎樣一輛車!車駕由粗大的原木搭成,粗糙得連皮都沒有削乾淨。車寬九尺,遠大於周國所制的車駕尺寸,沒有蓋。前面的御台已經與尋常的車駕大小相當了,其後還有數尺長,用原木搭建了一間小室,以藤條竹片做成的帘子覆蓋著。

御馬侍者高七尺,然而車右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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