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女孩好奇地道:「這是什麼?」

勿以兩指輕扣之,銅器發出錚錚的鳴響。他說:「此乃鑒,可昭天地,亦能觀自者。姑娘何不上前一試?」

女孩走近了探身一瞧,原來那鑒里盛滿清水,一下映照出了她的模樣。女孩輕輕咦了一聲,摸著臉道:「這……是我么?」

「當然是姑娘自己。」勿笑著說。他從女孩身後看過去,忍不住也咦了一聲。

鑒里照出的女子與面前這個女孩一般無二,連穿著也相同。勿不動聲色地一揮手,水蕩漾起來,須臾平息,卻仍然沒有改變。

這可太不尋常,鑒里應該映出幕才對……

女孩看著鑒里的自己,似乎也很迷茫,喃喃地道:「這……這是我?不對……總覺得不對……」

勿擔心她想多了,看出什麼破綻來,忙轉身走到靠牆的竹櫃前,取出茶具,一面道:「喝口茶吧,走了這許久,喝茶養養氣。等我去燒點水……」

他突然停住了口——女孩不知什麼時候站到門口,陽光照在她身上,映得全身猶如透明。她不知看見了外面什麼事物,雙手握緊,風吹起她的頭髮,勿清楚地看到她在微微顫抖。

勿心中一凌,搶上前抓住女孩的肩頭,道:「你在看什麼?」

「那裡……」

門外那一片碧綠的蔓草隨風起伏;屋旁的古樹龐大的華蓋透下的光柱里浮塵上下飛舞,一些鳥遠遠地長叫著掠過——並無任何異樣啊?勿向自己內心深處看去……沒有別的東西侵入,在這個天幕之下,絕對只有自己與女孩兩個人。但女孩在怕什麼?

「你瞧你,風而已。」

「不是……有東西升起,我瞧見了!」

女孩露出驚異之情,卻不知道勿比她驚異百倍。這個蜃境是他用極寶貴的蜃漿,加上從混沌得來的力量才製成,完全由他控制。誰竟能在自己毫無意識的情況下長驅直入?他閉上眼,魂靈急速向上探詢……封仍在別處修養生息,離他最近的踅一點也沒有奇怪的表現。

他試探著向蔓草里走了兩步,只聽女孩道:「我想我看見了……」

夢境到這裡噶然而止。

「勿,你怎麼了?勿!」

勿猛地睜開眼,感到踅正要拉他出鼎,掙扎著道:「別……讓我就在這裡……讓我……」

踅立即明白他還未完全從蜃境里收回神思,不敢再用力,只托著他的雙臂,讓他身體保持露出漿面。勿眼睛時而睜大,時而閉合,拚命把自己從夢境深處拉回來。

「我感覺有異樣的東西進入了你的夢,是誰?」

「你……你也察覺到了?」勿喘息片刻,終於逐漸鎮定下來,說:「真奇怪,我沒有發現,倒是在我夢中的茗發現了……茗……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茗……」

「為什麼?她不是茗還能是誰?」

勿艱難地擺擺頭:「扶我出來。」

踅忙將他扶出銅瓮,坐到榻上,又端來一隻虎身陶爐。陶爐里不知燃著什麼,看不見火光,爐口卻不停冒出一種淡紫色的煙。

勿用手撩起頭髮,雙目緊閉,湊近了陶爐深深吸氣。紫煙凝成一束,被他一絲兒不漏地全吸進去,在胸中憋了良久,放徐徐吐出。如此反覆七次,他才低聲道:「好了。」

踅手按在爐頂,一層冰霜降下,紫煙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勿歇了一會兒,指著茗的那隻銅瓮道:「把她托出來。」

踅伸手入瓮,將茗的腦袋托出蜃漿。勿裹緊了毯子,走到瓮前,道:「高點……再高點,轉過去。瞧她背後有紅痣么?」

「有一顆……兩顆!長得真齊整,位置一模一樣,就在肩胛骨正中。」

「那便是她了,沒錯。」勿使勁按自己的太陽穴,疲憊地長出口氣。

「你太緊張了。」踅把茗放回蜃漿,說,「興許是太累了,要不休息一下再……」

勿打斷他道:「累?我精神好得很。不,我不是緊張……是有點……疲於控制。此女子念力之強,即使進入我利用蜃漿造出來的夢境,仍有些地方出乎我的意料。幸虧有蜀王替我們拿下她,否則還真不好說。」

踅道:「是啊……不管怎樣,把她鎖在蜃境里就萬事大吉了。」

「萬事大吉?」勿冷冷地道:「我已經讓她見到了雙鑒,但鑒里卻只有她,沒有幕。」

踅道:「沒有?也許……她根本還沒有想起幕。」

「不!無論她是否記起幕,雙鑒一定會映出與她同生之人,除非這人已經不在世上……」

「持有崑崙銅鏡之人,怎可能不明不白死去?唉,這法子還真麻煩。」踅笑著搖頭道,「當初如果讓我下卜月潭,哪裡會有這些麻煩?」

他自笑著,不提防勿的臉沉了下來,說:「世事難料,蹊蹺的可多著。我大邦商之所以亡於小邦周,難道不正是因為六公政議上,諸君皆視周國如無物么?踅……你心中對我有怨。」

踅躬身施禮道:「不敢!」

「不敢是不敢說,有卻是有,是不是?」

踅被他冷冷地語調一驚,驀地背上一陣冰寒,立即單膝跪下道:「不,我沒有!」

勿背著手在艙中踱步,半響,踱到踅身旁,道:「你想的那些事,豈能逃得過我的眼睛?我們兄弟中,你的本事的確最大,但大哥、封、小妹相繼受傷,我卻仍留你在身邊,心中的不甘都寫在你臉上呢。今日我就給你個機會,統統都說出來罷。」

「我……我沒有……」

「說!」勿端坐在他面前,厲聲道:「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爭辯此事,講!」

踅彆扭地側著身體,深深吸氣,胸前的衣服簡直要被綳得裂開。勿等了一會兒,道:「你不說,我也知道。大哥出發之前,你有沒有在他面前抱怨我把你限得太死?你說,巫劫當世英雄,豈有如此兒戲待之的,是不是?你說,眼見著鮃島一天天沒入『縫隙』,心急如焚,有些人事事以求穩為借口,刻意拖沓,是也不是?」

踅臉漲得通紅,咬牙道:「是……我是有點不甘心!如果一開始就讓我跟封和妹子一起到卜月潭,哪裡會讓幕那小賤人逃走?你總說有他兩人就夠了,可是郁被巫劫射了兩箭之後,你卻仍不肯讓我前去幫手,眼睜睜看著郁因傷重,被幕那小賤人……唉!」他狠狠一拳捶在自己腿上。

「嗯,終於說出來了。」勿面無表情地道:「還有,繼續啊。在桫欏城時,我不讓你去幫大哥對付巫劫,你不是發脾氣連殺了三名奴隸么?這事我也想聽聽。」

踅抬起頭,撅著脖子,直視著勿,說道:「我、我想不通!你明明知道巫劫有多厲害,卻讓大哥孤身赴險,為什麼?為什麼?」他忍不住向前挪了挪,伸出右手,捏得指節咯咯作響,「父親曾經說過,我們在一起就無所不能,在一起就永生不滅,在一起……在一起!可、可是……」

「你是說,我故意把你們分開?」

「我不知道!」踅沮喪地垂下頭,「只是離開鮃島以來,每件事都很不順利,而我們幾個又總是在其中一人需要幫助時,因為這樣那樣亂七八糟的事而無法伸出援手……難道你沒發現么?妹子、封、大哥,他們都是孤身一人時受的傷。雖然他們終究會慢慢恢複,但……但我……唉!」他使勁搖頭,說不下去了。

過了很久,勿淡淡地道:「那麼說,你不僅怨恨,還在懷疑我,是不是?」

「我不……」

突然之間,踅的話象被什麼人硬生生掐斷了一般戛然而止。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瞪著面前的勿。他依然平靜的呼吸,頭髮垂下,遮住了大半邊臉龐,藍幽幽的燭光從後方映過來,他的臉由此陷入一片陰霾里,所有的神情都模糊了……

踅雙手不由自主地抓向自己的喉嚨……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掐住了咽喉……不!他根本不用呼吸,那隻比萬年玄冰還要寒冷的手透過了他的肌膚、血肉,穿破頭顱,然後狠狠地、不可阻擋的、幾乎是殘忍地在他思緒深處猛擊了一拳!

僅僅只是那麼一拳,手便立即抽出,但踅已失去了所有的意識,象一瞬間被剝去了所有筋、絡,抽幹了血液,掏空內臟……他身體軟成一團,砰的一聲重重摔倒在地。

勿耐心的等了一陣,屈指在踅額頭一彈,冷冷地道:「起來。」

踅悶哼一聲,幽幽醒轉。他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都痛得難以忍受,身體無可遏止的劇烈顫抖,但是對勿的恐懼佔據了他所有的念頭,聽到勿說的話,便拚命收回雙臂,撐起身體,匍匐在勿面前。

「你說得對,我的確是有意把你留下,不讓你插手。你知道是為什麼么?」

「不……不知道……」

勿摸到踅頭上,他如被虎狼按住的羔羊一般,全身戰慄,卻一動也不敢動,額頭上汗如雨下。勿蹲下身湊近了他,目光象刀,刺入踅的眼中,低聲道:「因為我最需要的就是你,明白么?最好的東西要用在最緊要的地方,卻也比別的更容不得半點瑕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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