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孩抬起頭時,陽光耀眼。她閉上了眼,可是陽光仍然穿透眼皮,映出一片血紅。這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彷彿真切,又恍然如夢,如同這身體一樣……

她隔了好半天才重新睜開眼,看到了一片齊腰長的蔓草。

風來了,蔓草索索地彎下腰,又倔強地抬起,如此一浪一浪的從東打到西,從山腳卷到坡上。坡上的竹林替代了蔓草,於是唆唆的聲音變做習習的響,間或夾著竹身破裂的格格聲。

吱的一下,一隻鳥飛速穿過竹林,竹林間無數的光柱照得鳥羽忽閃忽閃的,象一道閃電。當它剛飛出竹林,就被風壓得掉頭向下墜落。女孩哎呀一聲,那鳥已經沒入草叢不見了。她摸摸臉頰,莫名地悵然若失。

忽聽一聲呼哨自坡下傳來,又尖又細,良久不息。呼哨聲尚未消失,「嘩啦嘩啦」一陣響,成百上千隻鳥從蔓草叢裡躥出,成百上千雙翅膀上下翻飛,鋪天蓋地,彷彿由鳥羽組成的草原驟然站立起來。

女孩先是一驚,隨即睜大了眼,從那些黑的白的青的紅的……無數翅膀上一一看過去。她仰得脖子都酸了,又被明亮至極的陽光刺得流下了淚,卻不覺大笑。她信步向坡上走去。

越過蔓草覆蓋的丘陵,女孩的目光被無數閃爍的波光吸引。那裡是潮濕的草甸和沼澤,沼澤之後是白花花的蘆葦盪。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穿梭其間,河流的盡頭則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湖泊。幾隊白鷺在湖泊上空徘徊,彷彿湛藍的天幕下一串串白玉珍珠……

「好看么?」

「好看!」女孩揉著眼睛說:「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鳥躲在草里呢?」

說話的人分開蔓草,緩步向她走來,說:「這時節草里多的是蟲蟻,它們吃得正歡呢,卻不想驚了美夢。不過沒關係,過一會它們自會回來。」

那人走近了她,一片雲恰在此時遮住了太陽,周圍暗淡了下來。女孩的目光從遠處收回,瞧了他幾眼,說道:「你……你好。」

「你認識我么?」

女孩側頭想了想:「不知道。」

「我叫做勿。」那人鄭重地道:「山裡的霧,茫茫漫漫,無邊無際。上與雲天相接,下達地府之淵。雲霞亦是霧,霧亦是雲霞,可惜墜了泥塵,濁了本色……你見過么?」

「見過。我就生在大山裡,除了夏日,幾乎每天都會見到霧呢。你說的話真難懂,你多大了?」

「你說呢?」

「我……我說不準,不過應該不大,是不是?」

勿露出一絲微笑:「不大?不小了……只是歲月不肯為我留下點什麼。也可以說,我從歲月那裡偷來了許多,哈哈。」

女孩起了好奇心,問他:「那你究竟多大呢?」

勿雙手一攤:「忘了。」他的手背上幾乎沒多餘的肉,十根手指越發顯得碩長。他象在打量別人的手一般把手翻來翻去地看,隨口問女孩:「你的名字呢?」

「我嗎?我叫做……叫做……」女孩遲疑著,既而皺起眉頭,頹然道:「我不記得了……我腦中空空蕩蕩的……哎喲!」她身體突然一震,摔倒在地。

勿伸出手,穿越清澈的蜃漿,穿越天幕,穿越萬千世界,扶起女孩,笑道:「記不住便記不住罷,有什麼打緊?來,坐一會兒……」

勿睜開了眼睛。他沒有立即起身,仍然呆在蜃漿里。碧色的蜃漿微微泛著漣漪,外面的一切看起來既扭曲又古怪。他靜靜地躺了片刻,直到有隻強壯的手臂伸進來,將他拉出蜃漿。

蜃漿流出耳朵,耳窩裡頓時有一種通透的感覺,隨即聽見踅緊張地問:「……怎麼樣?我聽見你在說話?」

「我……」勿抹去臉上殘留的蜃漿:「終於讓她進入我的夢境了。」

踅長出一口氣:「太好了!太好了!真的進去了呢,這下就好辦了,哈哈!出來休息一下吧,你在裡面已經尋了整整八天了。」

勿正想說再等等,忽感一陣頭暈目眩,歪在瓮口。踅一把將他拉出蜃漿,放在旁邊的榻上。勿輕聲問:「大哥呢?」

「你別擔心,我已經將他送回太行居去了,有封守著,沒問題。」

「是么……郁呢?」

「她已經重新獲得了一個身體,據說還不錯,正在恢複中……」

勿點點頭,閉目養神,踅長坐在榻下守著。他心中有件事,但又怕說出來分勿的神,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勿忽地輕聲道:「現在什麼時刻?」

「已經過了午時。」

「船身沒有動呢……我們懸停在什麼地方?」

「按你的計畫,就在火谷上方。」

勿滿意地點點頭,隔了片刻,又說:「你有什麼心事就說出來罷。」

「沒……沒有……」

「沒有?」勿哼了一聲,手指在榻上咯咯咯、咯咯咯地敲了幾下,「我現在所有精力都用在蜃境里,不想費神打啞謎。你不說就算了。」

踅咽口口水,小心地道:「勿,打小你就最聰明,我們『土滅』以來,更是我們的魂兒,你說……你說我們,真的……也會有『那麼』一天么?」

勿疲憊地翻了個身,道:「怎麼會,只要世上還有泥土,便有我們。只要我們還與大地相連,便永不毀滅……你為何突然有此一問?」

「我……我不知該怎麼說……郁的眼睛……怎麼也恢複不了了。」

勿一下睜開眼,頓了頓,方道:「郁在卜月潭裡曾被崑崙銅鏡照到,她情急之下自毀雙目,也許這一次眼睛得花點時間才能適應吧。」

「是么?嗯,也許……嗯,定然是這樣!你、你這麼說,我就安心了!」

勿摸到踅的手臂上,察覺到他仍在微微顫抖,便道:「放心,有我在,你們是不會死的。大哥、封、你,還有小妹……我們是一體呢……等此間事情了斷,我會想法子治好她。」

他一咬牙就要撐起來,踅忙按著他:「等等,再休息一會吧,瞧你累成什麼樣了!」

勿擺手道:「不行。要在夢中找到已茗如此艱難,還不知究竟能不能透過她追尋到幕呢……一刻也不能耽誤。對了,巫劫呢?」

「他被大哥的禁制完全封住,仍在昏迷中,我把他囚禁在底艙。」

「『翕然』?」

「是。這傢伙被大哥正面攻擊,又被附在竹竿上的『翕然』纏住,陷入了巫人最害怕的『禁滅』之中,居然還能將大哥也打成重傷,真不可思議。不過他現在被『翕然』徹底封印,永遠也別想出來了。」

勿先點點頭,隨即又搖頭:「不可大意,你必須時刻監視。『翕然』雖然號稱我商國最強的禁制之一,能隔絕一切外物,但我曾聽父親說它仍然有一個弱點。」

「什麼弱點?」

勿嘆息道:「我不知道。當年父親也只是隨口一提,大概他也沒想到我們幾兄弟,會危急到需要使用翕然的地步。在鮃島的時候我曾經仔細思考了很久,也曾用了三十幾個奴隸試驗,都沒試出來。不過父親既然這麼說,那個破綻就一定存在。」

踅道:「你就是太過謹慎了。我就不信,在這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的地方,還有誰能上來,找到破綻!」

勿冷冷地道:「世事難料。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說穿了,那萬分之一就是最致命的地方,明白么?」

踅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說:「是,是,這幾日我除了守候你,便到底艙監視巫劫,你放心好了!」

勿使勁撫摸自己那比常人凸出得多的額頭,一直摸得額頭髮熱發燙,精神才又恢複了些。這個時候,地板震動了兩下,隱隱聽見幾下警戒鑼聲響起。船體微微地左右擺動,不過移動沒有超過一丈,仍然在穩定懸停的範圍之內。

勿低聲道:「對了,絞殺號呢?」

「已經上鉤了。」

「哦?」

「你料事如神!絞殺號即便不是最大的販子,也是最膽大的販子之一,我們離開桫欏城後一直沿著蜀山山脈行走,它果然偷偷跟來。昨天我們連續爬升到五千三百丈的高度,做出翻越雪屏山的姿態。傍晚,它就在八里之外爬升到離地三千九百丈,打算穿越火谷。哼,我敢打賭,巫鏡絕對想不到有一絲風永遠追隨著他,也想不到等待他的不是星城廢墟,而是雲種族的偷襲,哈哈!」

勿卻並不怎麼高興,反而皺起了眉頭。他起身背著手在屋裡跺了幾圈,自言自語道:「為何跟得如此緊?他們是如何看得這麼遠的?」

「管他的呢!他們追得越緊越好。今天上午,巡邏星搓觀察到了的絞殺號速度,根據計算,它應該在午後兩個時辰內通過谷口。我現在只擔心如果打起來,『殊媾』會被弄壞。」

勿在嘴前豎起指頭,要踅小聲。他斟詞酌句地道:「你多慮了。它是神器崑崙鏡的一部分。除了天罰,人是無法毀滅神器的。當年周之先祖棄姬強行分裂此鏡,靠的可是黃帝的力量。即使絞殺號最終墜毀,我也有法子找到它。」

踅點點頭,隨即不滿地道:「我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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