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境之南

很久沒在這一站下車了。

學生時代我經常在這裡下車。我就讀的大學裡,從以前便有不少人住在這條路線上。我想當中大概又以地方出身的學生佔了多數。這條路線的站前氣氛和地方都市的政府所在地很像。車站大樓中有服飾店、雜貨店以及老字號的飲食連鎖店,站前的狹窄圓環上矗立著寫有交通標語、意義不明的雕刻物,還有被車子廢氣臟污了的杜鵑花叢。圍著圓環的甜甜圈店和冰淇淋店門口有公車站牌。公交車以圓環為中心忙碌地進進出出,吞下排成一列的乘客後便離開,去了我不知道的某處。公車站牌前,還有站前混合大樓上層貸款業者派遣來的年輕員工,掛著做作的笑臉分發麵紙。兩名老婦人站在面對著圓環、狹窄的日式糕餅店門口聊天。老書店門前的雜誌區,有群回公司途中的上班族和放學後的高中生站著翻閱雜誌。

沿著鐵路有條林立著酒吧和餐廳、散發出一股沒落氣息的馬路。與鐵路平行的另一側道路上,有家銀行,從旁轉進去,便會看到寫著商店街名稱的大型廣告牌。穿過那個廣告牌後是一條長長的混雜大街,這條路非常適合下午四點半到六點半左右的傍晚時分。菜販的吆喝聲,店頭烤雞的味道。孩子騎著腳踏車橫衝直撞,國中生買了零食邊走邊吃,來買晚飯配菜的主婦心血來潮地試穿無意間看見的涼鞋。

經過鞋店和酒店,接近商店街的盡頭有個小小的四方形角落。

那裡有香煙鋪和房屋中介,而香煙鋪的斜前方有一家咖啡廳。

那並非我記憶中的咖啡廳。

這也沒辦法,在那件事情後,店鋪想必被出售且加以改裝過了。還不如說,現在也同樣是咖啡廳更令我不可思議。附近的居民、現在的店主和剛剛進來的客人們是怎麼想的呢?

放在店門口,寫著咖啡公司名稱的廣告牌也不是我記憶中的店名。外牆改漆成淡藍色,充滿明亮悠閑的氣氛,和以前的印象完全不同。

我推門走進店裡。

空間大小完全沒變,吧台和收款機的位置也一模一樣。

過去那位年約五十多歲的老實老闆,總是默默地站在吧台里沖泡咖啡。他永遠穿著藍襯衫、灰背心,那大概是他的制服。他有點眼袋,太陽穴上浮著一些老人斑,白了七八分的頭髮梳理得非常整齊,下巴也剃得十分光滑,和他乾淨利落的手法很搭配,看了就讓人感到安心。他是個沉默的男人,我不記得聽過他的聲音。

而她則站在收款機內側。

圍著暗紅色牛仔布圍裙。

如今管理這家店的是個看似三十多歲、蓄著鬍子的瘦長男子。

送咖啡來的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從他那看起來沒什麼經驗、有點輕浮的樣子,應該是打工的學生。說著「歡迎光臨」的臉孔還帶著少年般的稚嫩神情。

我在堅硬的木製長椅坐下。桌子和椅子像是分別購買的,仔細一看發現花色有些不同。整間店的風格該說是早期的美國風情嗎?總之能感受到老闆的堅持。這麼一想,我才注意到地板也是木頭的。

玻璃煙灰缸上有洋酒商的標誌,看來是廠商的贈品,讓人不禁懷疑老闆是否為其他物品花光了預算,感覺有些落差。但看向其他桌子時,我發現每張桌子上的煙灰缸都是不同廠商、不同形狀的製品,或許煙灰缸也是老闆的收藏品。

我拉過煙灰缸,點起了香煙。

以前和朋友來這裡時,我通常都坐在這個位置。

朋友的公寓在穿過鐵路的另一邊。

那棟公寓叫「KAIWA庄」,每次去那裡時我總會想,「KAIWA」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拉開玄關的門,鑲著毛玻璃的老舊木門並排在走廊兩側,白天也暗沉沉的。

朋友的房間在一樓角落,大量的書本圍著從不整理的床鋪堆成一座小山。衣櫥門坎上拉著晒衣繩,上頭永遠都吊著毛巾和襯衫,大白天里室內便很昏暗。

每到晚上,那個房間就會變成飲酒之處,不過白天時只要我上門找他,朋友便會起身和我一起外出。

我們穿著拖鞋發出啪噠啪躂地拖沓聲,沉默地朝平交道的方向走去。我常猜想「KAIWA」會不會是房東的姓。那還真是特殊的姓,漢字應該怎麼寫?海和、貝輪、鹿岩、飼羽,腦海中浮現了各式各樣的漢字組合。

某天,我終於開口問了朋友「KAIWA庄」名字的由來,朋友想都不想地就回答我那是源自英文「versation」,也就是「會話」的意思。聽說是房東希望房客之間能愉快相處,所以才取了這個名字。

對當時的我們來說,穿過平交道前往那間店是一種儀式。

我隨意地打量店內。

過去的裝潢並不是這樣,當時是隨處可見的那種普通咖啡廳。入口的玻璃是很深的褐色,以白色文字寫著店名。大片玻璃窗外並排著觀葉植物的盆栽。人口處有座白色三層櫃,上方擺著公共電話和印有信用卡公司標誌的便條紙及原子筆,柜子里則放著漫畫周刊和報紙。由於總是立刻被顧客弄亂,女服務生只要經過便會細心地整理一番。吧台上放著不鏽鋼托盤,上頭倒迭著一模一樣的杯子。出水口呈三角形的銀色水壺擦拭得閃閃發亮,折好的深藍色抹布墊在水壺下方。

吧台和桌子是成對的白色合成板材質,吧台的凳子和沙發則是黑色合成皮。桌上擺著圓形不鏽鋼煙灰缸。每張桌子上方都有從天花板懸垂而下的三角形吊燈,鈍重的光芒照著桌面。地面似乎貼著暗紅色塑料布,不過上頭的長年污垢已經泛黑,看不出原先的顏色了。店內沒有播放音樂,不過或許是常客的要求,只有收音機小聲地播報著高中棒球賽和相撲實況。收款機對面的牆上,掛著四方形時鐘和風景照片月曆。當時,所謂的咖啡廳是日常與非日常的空白地帶,也帶著些微暗沉、自虐味道的心虛。

爽朗的青年送來了開水,那是個很小的杯子,似乎只要用力一握就會破碎,裡頭只漂著一個冰塊。

我盯著玻璃杯看,盯著杯中的冰塊看。

我察覺到青年困惑的眼神,慌張地點了招牌咖啡。

「這裡以前也是咖啡廳吧?」

我若無其事地這麼問,青年側首不解道:

「是嗎?我聽說這間店之前是照相館。」

果然如我所料,這裡轉手過好幾回。歷經不同的營業種類後,再次開起了咖啡廳。即使更換店面,自來水和瓦斯的配線位置也不會改變,所以只要是餐飲業的店鋪,吧台位置和桌子的擺設位置也早自然地決定好了。

「招牌咖啡。」

我聽著青年對吧台這麼說,憶起過去那段長久的歲月。當這家店開幕時,那起案件想必早已被埋葬在記憶里了。

看到新聞報導前,我並不知道她的名字是望月加代子。

我是在將報紙揉成一團、準備塞進要寄回老家的紙箱里時,看見了那則報導。因為對報導的標題感興趣,再加上依稀看過報導中的店名。這不是大學時常去的店嗎?這是我在那家店看過的人吧?那是一年多前的報紙了。從那之後,又過了更長久的歲月。我早通過了人生的轉折點,在已能預見人生剩餘時光的此時,不知自己為何會再次想起那則報導。

望月加代子,即使如此念著她的名字,也無法和記憶中的她重迭在一起。

記憶中,她總是穿著暗紅色圍裙,兩手鄭重地交迭身前,站在收款機後方。

她的身材瘦小,當時大概三十五、六歲左右。

她是個「幹練的大姐型」的女性,肌膚透白,手腕上清楚地浮現青色靜脈,長發總是往後紮成一束,穿著白上衣、黑窄裙和低跟涼鞋。她不太化妝,只搽了淡粉紅色口紅,然而那非常適合她。她的輪廓立體,相當漂亮,雙眼炯炯有神,總是微笑著。

她原本就不排斥服務業吧,做起事情來總是乾淨利落、沉穩冷靜,有種不讓任何事擊倒的堅強氣質。她雖然會和習慣坐吧台的常客親呢而不做作地聊天,但也會細心地注意其他客人的狀況。因此,就算單獨前來,客人也能放心地坐在桌邊的座位。

每次只要到公寓找朋友,他一定會帶我來這裡。我想朋友多半是對她有好感,或許去看這位漂亮又能幹的大姐是他私底下的興趣。對當時喜歡故作姿態說些玄之又玄的事、根本不知身體力行的學生而言,她是再耀眼不過的存在了。

像她那樣的人一定每天都準時起床,勤快地打掃家門口,向路過的行人打招呼,每個月還會定期存錢到郵局裡。如果鈕扣掉了她會縫好它,腳踏車的剎車發出怪聲時會請腳踏車店的人上油,也會收集商店街的印花換小小的紀念品。最小的弟弟如果感冒了會替他煮稀飯,也不討厭替母親到附近的醫院領葯。看著如此認真地生活的人,若還是個漂亮的女性,那更讓人由衷感到安心。

他們該不會是父女吧,朋友曾這麼低聲說過。

她和吧台里的老闆交談的模樣,確實有種家人之間特有的輕鬆感。

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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