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伊沙歐·歐沙利文

有人說士兵的工作便是等待。

戰鬥並非士兵的工作。士兵的工作是等待,必須等上永恆般長久的時間。據說那場戰爭更是如此。其實不光士兵需要等待,我們的每一天都是場漫長的等待。等天亮,等雨停,等公交車,等水煮沸。等待不誠實的情人的電話,等待無趣的會議結束,等待客人忘記我們的過錯。等待丈夫或孩子回家,縮著脖子等待景氣轉好。等待、等待、等待——未來的一瞬閃光。

伊沙歐·歐沙利文也曾等待過嗎?

雖然他必定也須等待,但嚴格來說,等待並非他的工作。名為LURP的偵察部隊,總是一開始便將最多不超過六人的小隊派遣到遙遠的敵陣中心。伊沙歐·歐沙利文是在十九歲時進入LURP的。他們和有「走動的彈藥庫」之稱的後續部隊不同,後續部隊就像人們擠了一大堆西紅柿醬在熱狗上一樣,被大量派遣到戰場。LURP成員身上只攜帶極少的裝備,總是輕裝上陣。所有人幾乎都是缺乏協調性(或者該說根本不具備)的獨行俠性格,常以兩、三人為一組,散步似的出發偵察叢林內的狀況。尤其,日裔的LURP就算突然碰上敵人,對方也無法立刻判斷是敵是友,在軍事上是相當貴重的人力。

伊沙歐·歐沙利文僅僅留下三張照片。

他不喜歡照相,而且從事偵察這種工作的他,想必也不願自己的臉孔廣為眾人所知。即使如此,一生當中只有三張照片也未免太少了。

不過,這總好過沒有,認得找尋目標的長相絕對強過一無所知。

一張是他背對水田站立的照片,旁邊有張模糊的黑人士兵臉孔。我雖然就伊沙歐·歐沙利文的事詢問過那名叫劉易斯·麥克法連的黑人士兵,他卻完全不記得了。畢竟加入LURP的多是怪人,且凈是討厭與他人往來的傢伙。

伊沙歐·歐沙利文一臉沉穩地抽著煙——他的身材瘦長纖細,加上英俊而乾淨的面貌,說是少年也不為過。

那張臉看上去就是個亞洲人——根本就是日本人。略長的黑髮,黑色瞳眸,黃色肌膚。頭上綁著橘色頭巾,穿著抹茶色T恤和陳舊的軍用夾克。如同傳聞,和其他士兵相比下果然是十分簡便的打扮。

另一張照片稍微拍到了伊沙歐的背部,我是從那略長的黑髮和橘色頭巾認出的。他晒黑的左上臂內側,有三顆像星座般並排著的黑痣。

第三張照片中,伊沙歐裸著上半身正在洗頭,從濕淋淋的發間能窺見化英俊的側臉。他低著頭,原本掛在脖子上的灰色物體便垂了下來。那個以黑色皮繩串起來的東西是什麼?是十字架,還是裝著照片的項鏈?

那似乎是骨頭,拍了這張照片的攝影師這麼告訴我。

戴維·華勒斯長得和伍迪·艾倫很像,比起身經百戰的戰地攝影記者,更像是怕老婆的編劇。

他是個不可思議的人,戴維含糊地說道。他能夠化身為風景的一部分,如同樹葉能夠融入叢林一樣。他完成過無數的任務,但幾乎沒受過傷。

伊沙歐,那是什麼?

喜歡思考的攝影師戴維和伊沙歐很合得來。

這是骨頭。

伊沙歐露出沉穩的眼神,乾脆地回答了戴維。

什麼的骨頭?兔子嗎?

不是。

難道是人類的嗎?

伊沙歐只是微笑著,沒有回答他。

他好像還會咬那塊骨頭,戴維像要測試我的反應似的低語。

咬?我看著戴維的雙眼。

他說在感受到真正的恐懼時,會用力地咬那塊骨頭。這樣一來,那塊骨頭便會帶走他的恐懼。

伊沙歐經常咬那塊骨頭嗎?我很感興趣地追問。我不知道,戴維搖搖頭說,只是就我的印象,伊沙歐很少這麼做。這會不會和日本人的食人癖有關呢?當時在法國,日本留學生殺害女友並加以煮食的案件成了喧騰一時的話題。我苦笑了一下,日本並沒有吃人的習慣,但日本人非常重視逝者的骨頭,一般認為在將骨頭放進墳墓之前,死者是無法成佛的。啃咬至親的骨頭並非特別奇怪的事,我曾聽過好幾次。

如今,我終於能夠理解伊沙歐感受到的真正恐懼。他的確在尋找敵人——他真正的敵人。

收集伊沙歐·歐沙利文這些瑣碎、雲影般毫無實質作用的傳聞,很類似採集民間故事。這讓我想起格林兄弟——搜集了大量殘酷、情色故事的他們,究竟在想什麼?肯定和我有著相同的心情——想要結束時隨時都能結束,想要繼續時,便成了永無止境的工作。

還有關於臼齒的事情。

我聽過好幾次「伊沙歐·歐沙利文的臼齒里安裝了某種機器」的傳聞。聽到這個傳聞時,我首先想起了《人造人009》里代號009的島村喬,他臼齒旁邊有個加速裝置的開關,只要以舌頭壓下那開關,便能加快動作直逼音速。難道伊沙歐的臼齒也裝了那個加速裝置嗎?這些都是毫無根據的傳聞。有人說伊沙歐的口中會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或是馬達的聲音,也有人看過他嘴裡冒出火花。關於他牙齒內的東西也有各種傳聞,有人說那是通信器或炸彈,還有人說那是金屬探測器,所以伊沙歐才不會誤入陷阱。傳到最後,甚至有人說伊沙歐是貨真價實的人造人。

戰場上總是充斥著傳聞、傳說乃至神話。同時並存著沉默與饒舌,昂揚與絕望。

有個士兵一直夢想成為作家。他在875高地那場沒日沒夜的猛烈戰爭夾縫中不停寫著一那是發生在戰場壕溝里,永無止境的密室殺人事件。隨著大量屠殺,黑色屍袋層層往上堆積,每起命案都是經過精心算計、有著動機和策略的兇殺案。第一章,隱匿的殺意。第二章,十二年前的爭執。爆炸聲、爆炸聲,戰鬥直升機的嗡嗡聲。挖掘洞穴。第三章,悲劇的序幕。待機、待機、爆炸聲。第四章,保存的信件。煙灰與火焰。第五章,戀人的秘密往事。第六章,被更改的登錄證。撼動大地的聲響、閃光。第七章……

他如果沒在那裡被炸成粉碎的話,一定能寫出和提姆·歐布萊恩匹敵的戰場本格推理小說吧。

這麼說著的傑德,當時熱切地聽著那個男人的故事,竭力思考密室殺人的嫌犯會是誰,邊穿梭在高地上。他在奔跑過程中推理出了兇手和作案手法,卻在那一瞬間被友軍誤丟的炸彈炸飛,不光兇手和手法,連本來的故事都忘記了。不過,他還記得伊沙歐。

伊沙歐沒有家人,父母好像很早就去世了,所以才總是看起來了無牽掛。他個性安靜,幾乎沒出過什麼聲音,像風平浪靜的大海一樣沉穩。有些人會在感到快要發狂時去找伊沙歐,只要待在他身邊就能冷靜下來。因此有時候便有幾個那樣的人圍著伊沙歐坐著。大家絕不會說出口,自己想坐在伊沙歐附近好平息恐慌,總是拿想抽煙或想吹吹晚風之類的話當借口。偶爾伊沙歐會收到書信,不過次數真的非常少。當大家問起來信者的身分,猜測對方是他的戀人時,伊沙歐總是微微一笑。當他露出微笑時,代表他不會回答問題。不過我瞄到過一次,那好像是小孩子的信,是男孩子。但姓氏不一樣,應該沒有血緣關係吧。我猜想或許是朋友,然而說是朋友年紀又太小了。伊沙歐雖看起來年紀很輕,我們認識時他也已經二十一歲了。可是伊沙歐從不回信。

寫信給伊沙歐的少年究竟是什麼人呢?我至今還是無從得知,雖然能夠推測,卻想不出符合的人物。而且伊沙歐為什麼不回信?在戰場上沒有比信件更寶貴的東西了。

這時候的我幾乎狂熱地愛上伊沙歐了,一定是告訴我關於伊沙歐事情的男人們都喜歡他的關係。該說他們都對他另眼相看嗎?大家都沒講出口,但只要我一提想知道關於伊沙歐·歐沙利文的事情,所有人便會立刻神情一亮,坐立難安地談起他。簡直像是被問到對自己憧憬、喜歡的女孩有何看法的少年,想努力不動聲色地談論對方,反而顯得太過在意的模樣。

他一定充滿了魅力。不論是精英主義者、粗魯暴躁的男人、小混混還是知識分子,只要和他相處過,不久都會喜歡上他。他的存在非常寶貴,指揮官想必都希望自己的團隊里有個像他一樣的人。

長久以來,我一直希望能和伊沙歐在LURP的隊友談話。

因為LURP的人數很少,幾乎不公開活動,而且經常無法安全從偵察地歸來。

有個和著名電影導演約翰·福特同名的男人在LURP工作了將近六年,頗令人稱奇。他在LURP的後半時期幾乎都擔任小隊長,大約有兩年的時間和伊沙歐屬於同一支小隊。雖然實際上與名字無關,不過我第一次見到他,便覺得他活生生就是美國電影的主人翁,有著天生的男子氣概和領導風範。

約翰也承認伊沙歐的魅力,不過他更重視伊沙歐身為士兵的素質。

初次見到伊沙歐時,約翰不禁對上頭又送了個孩子似的隊員來感到無奈。當時的伊沙歐身材纖細,長相稚嫩,頂著頭皮還有點發青的大光頭,約翰覺得這樣的他與其拿著把M16,更適合在泰國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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