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的小瓶子

我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對三保典子產生了興趣。

每年黃金周前,我任職的公司會在新宿的城市大飯店舉辦新進員工歡迎會。除了避開新年度開始之際的忙亂期外,新人這時也逐漸適應了公司,職務調動的員工也習慣了新工作。只不過,還是卡到了月底和月初的連續假期,因此不論何時舉辦,忙碌程度都沒有差別。

那天從早上起天空便暗沉沉的,寒冷的雨水敲打著柏油路面。就算同樣都地處西新宿,從公司所在的高層大樓到飯店也得走上十分鐘。大家透過窗戶望著樓下開著一朵朵傘花的馬路,嘆息著披上了雨衣離開公司。四月對包含人事課在內的總務部而言,是非常忙碌的時期,所以其他員工眼中的新人,在總務部早就是熟面孔。這時候總務部已著手進行下個年度的招募工作了。身為庶務課的一員,公司內部印刷品的送印是我的工作。由於明天必須回稿給印刷廠,我花了很多時間檢查公司簡介的原稿,離開公司的時間比其他人晚了一些。

明明馬上就要五月了,春天的夜晚卻又冷了起來,我凍得全身發抖。雨雖然停了,穿著單薄上衣的女子仍在傘下交抱著雙臂,逃也似地快步走著。唉,又是新人歡迎會,不是剛出席過嗎?我在傘下呼出了白色氣息。身為資深女性員工,對新人的興趣是一年比一年低了。他們總是大舉入侵,在公司內部造成漩渦,等到漩渦停止後,有些人便沉到了水底,或是消失無蹤了。我已不再為這種日子特別準備新的套裝,不光是新人歡迎會,公司內的任何活動我都提不起興趣。

這時候,前方傳來沉重的撞擊聲,我驚訝地望向聲源。周遭的人們也都被那聲響吸引了視線。

「怎麼了?」

「是車禍。」

「哇,卡車撞進電話亭了。」

「電話亭裡面還有人喔。」

「好慘。」

眾人不安的低語聲瞬間轉變為帶著興奮的喧嘩。我也不例外,對這個遠離日常的氣氛心跳不已,擠進了轉眼便聚集起來的人群中。傘尖和濕掉的外套冷到讓我很不舒服。

阻止了卡車繼續前進的電話亭,面對馬路的那側呈「く」狀扭曲著。玻璃因為衝擊和裂痕變成一片白色,裡面有個中年男子看似倚靠綠色話機站著。與其說是站著,不如說他被夾住了。記事簿及開了上蓋的公文包,混雜著玻璃碎片掉落在他腳邊。看到飛濺在記事簿上的血痕的瞬間,我不禁感到一陣反胃。

鐵青著臉的卡車司機打開靠近馬路這邊的車門跳了下來,顧不得自己額頭上還在流血,衝到電話亭旁邊,砰砰砰地拍打著玻璃門。

「喂!你還好嗎!」

沒有回應。司機拚命想拉開變形的門扉,但由於屋頂扭曲的關係,屏風式的門扉動都不動。站在附近的幾個年輕上班族跑了過去,四人使勁地拉著門。圍成人牆的群眾氣也不敢喘地緊盯著事態發展。終於,隨著「軋」的聲響,門被打開了,周遭傳出鬆了口氣的嘆息。

他們將電話亭中的男子拉出來後,讓他躺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但他似乎失去了意識,臉色慘白,雙眼緊閉。他可能撞到了話機,嘴唇裂開,下巴也腫了起來。即便在耳邊出大聲叫他,男子依舊動也不動。雨滴啪答啪答地打在男子臉頰上,他可能覺得很冷,身體抖了一下。

「他受傷了。」

突然,有人看是男子肩膀流出的血,相當害怕似的低聲說道。大概是被玻璃碎片刺傷了。眾人心裡或許都想著不止血不行,但沒人知道該怎麼做,只好無助地彼此對望。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比起有人打個電話卻碰上意外的狀況,更讓我不舒服的是,此刻眾多看熱鬧的行人中,競沒人知道正確的急救方法,只能茫然地望著發生意外而受傷的男子。

就在這個時候。

有個穿淺藍色薄外套的年輕女子從人牆中穿了出來,迅速蹲在那名男子身旁。眾人驚訝地看著她。

女子的表情十分冷靜。她湊近男子的臉確認呼吸,邊看著手錶邊壓住他的頸動脈測量脈搏。從她利落地將手指壓在男子頸動脈的動作看來,顯然十分習慣這種狀況。她判斷男人沒有生命危險後,接著碰觸男子的肩膀和手腕,似乎在檢查是否骨折了。當她發現男人的上臂正在出血時,便迅速拉下男人的領帶,毫不猶豫地用力綁緊男人的腋下。這中間其實只過了短短几分鐘。救護車從遠處來到附近的這段期間,圍觀的人們一直盯著她壓著領帶的手指看。纖細白皙的手指——可能是相當用力才那麼蒼白——仔細一看,她的手掌還沾上了血。這時,我才發現那名女子和我是同一家公司的員工。

當我悄悄走進宴會廳時,新人致詞早已開始,混雜酒氣的談笑聲搖晃著沉澱的空氣。如我所料,沒剩什麼食物了。

會計課的勝又瑞枝眼尖地發現我,走了過來。她是我少數的女性同期之一。她發現我晚到,事先替我留了一些食物。我雙手合十地感謝她後,悄悄使了個眼色,要她看向在我之前進場的年輕女子。她很快就加入宴會廳後方的一群年輕女孩。

「知道她是誰嗎?」

瑞枝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嗯嗯」地用力點頭。

「啊,她是三保小姐,今年四月從品川營業部調到我們這裡的。」

「三保(Miho)小姐?那是她的姓嗎?」

「對,一二三的『三』與保持的『保』,很特殊的姓呢。全名是三保典子。怎麼了?」

「沒事,因為她一直走在我前面,結果發現目的地相同,有些好奇而已。我現在才注意到原來她也是公司的人。」

「她今年好像是第六年了吧。這是她頭一次在總公司工作,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她很老實,也很靠得住,是個很能幹的年輕人。好久沒有這麼像樣的人才了。」

「嗯,那真是太好了。」

我一直想著幾分鐘前看見的情景,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覺得應該對她照護事故傷員一事保持沉默比較好。她對趕來的急救人員交代了幾句話後,便若無其事地快步走向飯店會場。那模樣簡直就是落荒而逃,顯然她無意誇耀自己剛才的行為。進入飯店後,她直接走往洗手間,我也悄悄尾隨進入。除了想仔細看看她,一方面也是因為走在寒冷的天氣中,突然感到了一陣尿意。她沒分神注意我,緊盯手掌,緩緩地洗著手。

她看起來就像是隨處可見的年輕女孩,纖瘦而姿態優美,穿著時尚卻不過份的衣服,中等長度的髮型和時下OL沒什麼差別。她的妝容仔細而乾淨,長相不差卻表情貧乏,是張有些無趣、一旦自眼前消失就會立刻遭到遺忘的臉。當我走進洗手間,經過她身後時,注意到她的外套染上一大片血跡。只見鏡中的她察覺我的視線後,露出了訝異的表情。她低頭看著外套下擺,摸了一下血跡。

關上廁所門的瞬間,我在心中暗暗驚叫。

鏡中的她笑了。

她看著沾附在指尖上的血跡笑了。

「三保小姐很能幹呢。她雖然不喜歡跟大家一起吵吵鬧鬧,但也不是很內向。」

「即使會計課每天下午都忙碌得像戰場,她還是很冷靜。我每次有事到會計課時,總是不知不覺便去找她了。」

「是啊。雖然只差一歲,但我覺得她就和姐姐一樣。」

女孩們吃著小小的便當,如同小鳥般聚在一起談笑。

那也是偶然發生的事情。有個會計課的女職員恰巧休假,平時都與她一起吃便當的女孩子便跟著會計課的瑞枝來找我。而附近的總務課剛好有兩個人跟那女孩同期,大家就一塊兒吃便當了。於是這個和平常成員完全不同的午餐時間,大家熱切交換起從平常成員那裡得不到的情報,甚至能知道一些連在同單位也無法輕易開口詢問的事。聽了一些結婚與離職相關消息、某些糾葛的人際關係等最新八卦後,突然有人提到了她的名字。在這之前,我早忘了自己曾對她懷抱興趣。但聽到她名字的瞬間,當時的好奇心又冒了出來。鏡中微笑的女孩。雖然我想了解更多關於她的事情,但她為人不錯,沒什麼可以談論的話題,談話一下子就結束了。

因此我若無其事地點了點瑞枝——我想知道瑞枝會怎麼評價那個女孩,然而向來毒舌的瑞枝也大大稱讚了共同工作三個月的三保典子,看來只得承認那女孩確實很能幹。

三保典子似乎真的非常有工作能力。不知何時起,只要經過會計課,我便會下意識地注意她。她總是淡淡地融人職場的氣氛,安靜地工作著,雖然不起眼,但並未封閉心房,是個相當平凡的員工。只是,我總覺得她將一切打理得過於周到,給我一種為了某個目標正默默累積實力,在實現前絕不宣之於口的印象。

不期然地,瑞枝脫口問道:

「她到過在職專班之類的地方上課嗎?」

我能理解瑞枝的想法。對OL而言,二十六七歲正是迷惘的時期,究竟該留在公司追求自我實現,還是向外發展?若是對現況感到迷惘,通常會不知不覺地在職場流露出猶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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