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

一八五五年 牛津

Memories/Du lawn tennis

1889

Fernand Khnopff(1858-1921)

Musees royaux des Beaux-Arts de Belgique,

Bruxelles-Koninklijke Musea voor Se

Kunsten van Belgie,Brussel

連花也夢到了?

最近,只要一回過神,他就會發現自己一直在想這些事。

是因為傍晚的風太舒服了,還是花期將盡的薔薇開得太香?

他抬起頭,望著書房窗邊擺的紅色天竺葵。

橘色的彩光襯著綠色的山毛櫸樹林,宛若透納 筆下的風景。

話說回來,後面的庭院幾乎都還沒整理呢!他不想像法國人一樣,把院子弄得太過工整,不過,稍微整理一下,至少午後可以在院子里喝上一杯茶。

聽說以前的屋主是倫敦一個肥皂商人,好像特別喜歡附庸風雅,所以院子里做了一大堆造景。雖然現在這些全被夏日的野草覆蓋,不過,根據牧師的說法,裡面有個小池塘,還有石造的涼亭。艾倫也說看到一個爬滿長春藤的小屋子。

附近的農家都會在家裡栽種天竺葵。最初我們找上這個村子的時候,就被那可愛的風景給迷住了。後來我們決定買下牧師館隔壁的石造小屋,當時我和艾倫就商量著,將來也要在自己的窗邊種這種紅色的花。

這裡的時間過得很慢。只要一遠離倫敦的喧囂,就不會想到如今那污濁的空氣和沾滿煤灰的街道依然存在著。

我們的鄰居都是這一帶的農場主人,喜歡住在氣派的大房子里。只要從窗外傳來「咚、咚」的木槌聲,我們就知道小夥子們正在敲打鬆脫的馬車車輪。他們總是神采奕奕地工作著。傍晚時分,他們開心地享用主人宴請的烈啤酒,發出爽朗的笑聲。

等候郵差到來是一件樂事。郵政制度的建立真叫人感激,雖然我不想再搬回倫敦,不過,花上一便士就能和倫敦的友人互通書信,感覺踏實多了。如果跟法國聯絡也能這麼方便就好了。自從郵政開創以來,郵差成為令人敬重的職業。每次只要看到蓄著體面鬍子的郵遞員從山丘那頭過來,艾倫就會馬上衝出去,看看有沒有孩子們寄來的信。

中國有個寓言叫黃粱一夢,在煮頓飯的短暫時光里,就夢見自己的一生。最近我經常想起這個故事。每當像現在這樣,手握著筆,望著窗際的天竺葵時,我就會想到自己的一生短得好像是一杯紅茶涼掉的時間。至今為止積累的龐大歲月都到哪裡去了?當我這麼思索時間的去向時,我的意識又存在於哪裡?

而我夢到的夢又屬於它們之中哪一個?

研究歷史的我就像個大鐘擺。原本應該背對現實,挖掘陳腐的過去,卻在擺動之間,發現自己又盪回現代。

隨著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來臨,世界的變動也愈來愈快。工業革命開始了,產生僱主和勞工的關係,很難想像勞工的力量會日益高漲。以人權為武器的時代終於來臨。不久的將來,他們將會爭取到很多東西吧?雖然,這個過程無比艱辛,可是前仆後繼的無數勞工是不可能放棄的。只要主張人權,一切都名正言順。為了增加談判的籌碼,他們絕不可能削減這項戰備。日趨狹小的世界,每個人分到的資源只會愈來愈少。從工人到首相,大家都爭著主張個人的權利,直到把對方的血吸干為止。世界就要陷入混亂了。創新的技術不斷被研發出來,每次只要聽到這種消息,他就會想,爆發世界大戰是遲早的事。

然而,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仍然有人像他們一樣過著不變的生活。

規律轉動的水車,廚房牆角堆著女士們用麥草編織的籃子,參加板球比賽時男士們的吆喝聲。

他覺得人類的意識就好像泡沫,它絕對不可能一直延續下去。或許全體人類的意識彙集在一起,如同一股巨流,而個人的意識只不過是水中沉浮的小泡泡而已。無數泡沫浮出波濤洶湧的水流表面,倏地消失了。而現在他所存在的這個世界,或許就是那巨大意識夢見的一個大夢也說不定。

紅茶已經冷了,手也完全停止了動作。

看來是寫不下去了。我輕輕嘆口氣,撫著光滑的皮革封面。

工作日誌也好,備忘錄也罷,我用日記記事的習慣已經持續幾十年。身為一位歷史學家,我希望能留下紀錄對後人有所幫助,所以才會一直寫到現在。不過,說老實話,那些都是經過修飾的東西。當我開始寫這本新日記時,我是為了自己,為了平復心中莫名的騷動,因此,我早知道會記得支離破碎。因為,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裡面的內容。

第一個夢是我初次見到這棟房子時做的。

我們之所以決定告別倫敦的生活,是因為妻子艾倫在街上遭搶,被人打傷所致。雖然她沒丟掉什麼重要的東西,卻有好一陣子不敢出門,就連有人來按門鈴,都會一臉驚恐。當時我已從學校退休,孩子們也都獨立了,所以覺得沒必要再住在治安這麼壞的地方。

經過朋友的輾轉介紹,我決定搬到這個村子。我們前前後後跑來好幾次,尋找合適的房子,最後終於遇見現在的家。

當時太陽正要下山,爬滿長春藤的石造房舍,以及把屋子圍在中間的雜亂庭院,全都鍍上一層柔和的橘光。

看到這個景色的瞬間,我知道它就是我們在找的房子。妻子艾倫好像也有這樣的感覺,因為連我都感受到她的心慌意亂。

我們就好像孩子一樣,在屋子裡東轉西轉。這裡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光我們老夫妻兩個住,並不需要很大的空間。

我不經意打開通往後院的門,突然——

眼前站著一位年輕女子。

我嚇了一跳,心想是住在附近的鄰居吧。

不過,這個女孩未免也太新潮了。就連在倫敦,也沒看過哪個女孩這樣打扮。那身打扮實在怪異,顏色樸素卻很大膽,她穿著膝蓋以下全部裸露的茶色短裙。

我沒辦法說清楚自己當時的心情。我確實感到驚訝,不過,懷念的情緒卻佔了大半。我感覺自己好像認識對方似的。

女子的美麗和聰慧寫在臉上。

「您好,教授。蒙您接見是我的榮幸,我是伊麗莎白·鮑恩。」

女孩這麼說著,向我伸出了右手。至今我沒收過女學生,該不會是哪個徒弟的妻子吧?

「啊?」我愣了一下,打算把手伸出去。

「愛德華,怎麼了?院子里有什麼新鮮事?」

艾倫走近我的背後,我猛然回過神來。

眼前半個人都沒有。

我嚇傻了,走進庭院,前後巡了一遍。那女孩到哪兒去了?剛剛還站在眼前的女孩呢?

「哇,這裡真是泥濘不堪。是因為早上下了雨吧?」

艾倫似乎想進院子,卻猶豫地看著自己的鞋子,我也跟著看向自己的腳。靴子踩在泥巴里,附近地面上只有我自己的腳印,剛剛見到的女孩並沒有留下任何足跡。

返回投宿的旅館後,我還是在想自己看見的東西,不過,腦袋一團混亂,始終想不出答案。我實在無法相信自己是在做白日夢,可偏偏門外只有我的腳印。那種時候,踩在那樣的泥巴里,就算是個體重很輕的小孩也肯定會留下腳印。或許,我該承認那個女孩真的不存在。

做了如此真實的白日夢,讓我覺得有點可怕;可是,也因為夢中的主角過於真實,致使我一點都不怕她,真是不可思議。

當時,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要像現在這樣把事情寫成日記。

搬家的雜事一堆,我很快就把那個白日夢忘得一乾二淨。出席親友舉辦的歡送會,處理亂七八糟的雜物,一一向新鄰居打招呼,就這樣,時間嗖地過去了。

就在我總算適應新生活的時候,第二個夢出現了。這次是在深夜,我坐在沙發上,正在打盹。

我夢到自己坐在燈火通明的地方。

在我對面的座位上,坐著一個女人,她讓我覺得好熟悉,好懷念。她的年齡應該很大了,我看到她濃密的銀髮閃著光,不過,因為逆光的關係,我看不見她的臉。

燦爛的燈光從上面打下來;整面的玻璃牆,就好像萬國博覽會的水晶宮一樣。

這裡是哪裡?眼前的女子又是誰?

我拚命地搜尋記憶。

突然眼皮一陣刺痛,我趕緊抬手遮住自己的臉,就在這時我醒了。

嚇了一跳的我連忙爬起。

屋裡黑得不太尋常,隨著夜晚的寂靜滲進體內,我總算了解剛剛看見的是夢。

夢?夢。剛剛那真的是夢嗎?

驚恐之中,我徒勞地四處張望。

雖然腦中一片紊亂,但我還是不停思索著各種可能性。於是,我心中尚存的一絲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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