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一年 瑟堡

La Primavera

1868-73

Oil on vas 860×111Omm

Jean Franillet(1814-1875)

Museed''Orsay,Paris

Photo by SCALA

才剛打了一個小噴嚏,就預感到那再熟悉不過的頭痛即將襲來。

佛蘭蘇瓦的臉,不自覺地扭曲。

只要不更嚴重就是萬幸了。

他盡量不移動頭部,抬眼看了一下天空。

這凜冽的寒風好像更強了。

從剛剛開始,天氣一直變化無常。前一秒才以為會降下一場驟雨,一瞬間,藍天又從雲縫裡探出頭來。讓人心慌意亂的風,賓士在早春的原野中。

為了忘記頭痛,他努力去想其他的事,腳步也儘可能放慢,採取不使上半身搖晃的平穩姿勢,走在被雨淋濕的土地上。這幾年,煩人的頭痛和眼疾一直困擾著他。只要一開始痛起來,他就什麼也無法思考,什麼都做不了。眼睛不斷流出淚水,強忍疼痛的緊張心情,讓他直冒冷汗,腋下都被濡濕了。連握住鉛筆、畫一道線也無法隨心所欲。即使好不容易挨過了疼痛,和疼痛相抗的疲勞,也讓他全身沉重、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的情況下,眼前的畫布變得遙不可及。奧特曼託付的一系列作品,遲遲未有進展。

身穿黑色外套,雙手交扣於後,在人煙稀少的田間小徑上低頭散步的男子,看上去大約五十七八歲吧?但他沒有衰老的樣態,體格結實壯碩,柔和的臉龐蓄著蓬鬆的鬍子。

雖然大地還殘留冬天的影子,但腳下的泥土和野草卻散發著生機勃勃的氣息。鼻子、太陽穴還有頸部,都可以感受到春天的呼吸。那是孩提時代就聞慣了的、沉澱在記憶深處的氣味。大地是如此的寧靜,但從遠方傳來的消息,卻夾雜著血的味道。

這幾年來,佛蘭蘇瓦親眼目睹妹妹還有親友的慘死,對他而言,巴黎的殺戮和鬥爭都只不過是一場虛幻。

他一邊感受映在臉頰的溫暖陽光,一邊漫步在泥濘路上。

低垂的天空有一抹烏雲,正急速擴散開來。

又要下雨了。

佛蘭蘇瓦一想到此,開始想找個避雨的地方,稍稍加快了腳步。

雖然頭痛才剛開始發作,但好像還沒痛到很嚴重的地步。這幫了他一個大忙,他開始加快腳步,在田間小道中疾行。

小小的紫羅蘭三三兩兩地在草叢間點綴出鮮艷的色彩。那惹人憐愛的頑強生命力,令人心折。

一根小草、一片花瓣都是上帝的精心傑作。在這些自然萬物里,正有我要描繪的事物。

爬上平緩的山丘後,一整排整齊的樹木出現在眼前。

滴答滴答,冰冷的雨珠打在臉頰上。

已經下雨了?

他小跑步地奔下山坡,看到一棵枝葉茂密、綠蔭廣布的樹木。那是棵有相當樹齡的蘋果樹。因為樹齡太高,人們似乎已不再對它進行採收,也沒有為它修整枝葉,因此,它的樹枝十分粗壯,樹葉也豐滿肥厚。

啊!那兒正好可以避雨。

佛蘭蘇瓦將手擱在頭上,朝蘋果樹的方向跑去。嘩啦啦的雨聲在背後追趕著。

他一邊拂拭肩上的雨水,一邊躲進樹蔭里。這時他才注意到已經有人先在樹下躲雨了。

眼睛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是裹住雙腳的繃帶。雖然上面的血漬已干、變成了茶色,但看起來傷勢一定相當嚴重。

「抱歉打擾了!我可以在這兒躲一下嗎?」

此話一出,躲在幽暗樹蔭下的年輕男子立刻轉過頭來。

「請隨意。天氣真是變化無常啊!」

那聲音沉著穩重、氣宇不凡,佛蘭蘇瓦略感訝異。

當眼睛習慣陰暗後,在樹蔭下靜靜坐著的男子樣貌清楚映入眼帘。

坐在那兒的是一位年輕士兵。肩膀上已經磨壞了的徽章,看了令人心疼。他是和普魯士打仗 的士兵吧?一定是身負重傷才會被送回來的。為什麼在這裡出現呢?

「——我剛治療完畢,現在正要返回巴黎。」

大概是看出佛蘭蘇瓦的疑問吧,士兵淡淡低語。

「治療完畢?看不出已經痊癒的樣子呀?」

佛蘭蘇瓦看向士兵的腿部,口氣略帶遲疑地問道。仔細一看,那上面還有新滲出的血漬,離所謂的完全康復還有一大段距離呢。

士兵的臉上浮起了淺淺的笑。

「可以走路就已經算是好的了。巴黎現在相當混亂。最悲慘的是,軍隊還得在市民面前,承認自己慘敗給普魯士的屈辱。像我這種最底層的士兵,好像非得為這片血海收拾善後不可。」

佛蘭蘇瓦對那平淡的語氣產生了好感。他所認識的軍人一向是血氣方剛、好勇鬥狠,眼前的這位卻有些不同。

「戰爭似乎很慘烈啊!」

佛蘭蘇瓦若無其事地問。士兵微微頷首。

「嗯,從一開始就是一場混戰——普魯士的士兵似乎比想像中還訓練有素,是支精良的部隊——參謀長還有將軍都不一樣了——時代已經變了。」士兵慢吞吞地小聲說道。

「說起我們在色當做的事,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衝鋒陷陣罷了。明明陣仗都還沒排好,情勢也尚未掌握,就這麼一味地橫衝直撞。上級心中根本沒譜,只會命令我們趁黑夜突襲。很多年輕士兵就這樣白白犧牲了。我還能活下來,算是幸運的了。」

士兵眼神冰冷地泛起自嘲的微笑。

不知如何搭腔的佛蘭蘇瓦沉默地看著士兵的側臉。

兩人陷入沉默,猛烈敲打農園的雨聲將他們團團包圍。

細小的水流穿過草叢,往低處流去。看來雨是不會停了。

佛蘭蘇瓦發現這個士兵比自己一開始的印象還要年輕。也許他才十幾歲,雖然他的體格已經是成年男子的模樣,但那下顎的曲線和眉宇之間,還殘留著少年的稚氣。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珠,光滑白皙的肌膚。雖然有些憔悴,但一看即知是位俊美的青年。更特別的是,那與生俱來的聰慧,為他的容貌平添一股氣質。

突然間,佛蘭蘇瓦有股想為他作畫的衝動。但,今天素描簿沒有帶在身上。近年來,他的興趣移轉至風景畫及風景中的人物上,想畫某一特定人物的念頭,已經很久沒出現了。至少,他想把這張側臉記下來。佛蘭蘇瓦一眼也不眨地看著隔壁的青年。

既然要回巴黎,為什麼會跑到這鄉下來呢?是他的故鄉嗎?還是——難不成,他是逃兵?

佛蘭蘇瓦心中浮現了疑問。

彷彿在數著雨珠似的,青年一動也不動地望著被雨覆蓋的農園。正當佛蘭蘇瓦心懷疑惑地看著他的同時,青年的表情浮現出一種如夢初醒的領悟。

「你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呢?」

佛蘭蘇瓦盡量不用盤問的語氣,若無其事地問道。

沒有回應。

不知是否惹對方不悅了?他擔心地看向青年。「咦?啊?」青年發出恍惚的聲音,似乎沒有將他的問題聽進去。

青年回過頭來,朝佛蘭蘇瓦一瞥,眼中浮現的卻是綺麗的夢想,這讓佛蘭蘇瓦大吃一驚。原來——這個青年根本沒注意到我的存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那無關政治,好像也不是剎那的神遊。到底,他在想什麼呢?

「——我在這裡等人。」青年心不在焉地回答。

「等人?」

佛蘭蘇瓦小聲重複著。這下我懂了。原來如此,是心上人吧?返回殺戮戰場之前,為了要見心上人一面,特地來到這裡?有意思。這樣英俊聰慧的青年,他的愛人會是怎樣的女性?他無意打擾一對戀人的約會,但如果是這小子的心上人,他倒很想看一眼。

大概是察覺了佛蘭蘇瓦的好奇心,青年側著臉微微笑了。

「在這裡,我應該可以見到她才對——我的女神。」

「應該可以見到,是什麼意思?」

「直到今天我都還沒見過她。也許,今天,在這裡,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

「在這裡?第一次?」

佛蘭蘇瓦完全被好奇心給虜獲了。為什麼會這樣呢?這種事可能發生嗎?是雙親定下的親事吧?也許因為要趕赴戰場,所以婚期被耽擱了。

「很奇怪吧?」

青年回頭看向佛蘭蘇瓦,好像連自己都難以置信地笑了起來。美麗的笑顏中掩藏著幾許虛幻,使佛蘭蘇瓦感覺到事情並不單純。雖說自己好奇得不得了,但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畢竟有點顧忌。所以,他閉口不言,看向從樹葉滴落的雨點。

「——你是個畫家吧?」青年依舊看著前方,唐突地問道。

佛蘭蘇瓦略帶訝異地看著他。

「你怎麼知道?」

「你身上有松節油的味道。因為我一個畫畫的朋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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