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爾哈特小姐的到來

一九三二年 倫敦近郊

Miss Earhar''s Arrival

1932

Oil on vas

Walter Richard Sickert(1860-1942)

Tate,London 2003

令人討厭的風不停地吹著,此時臉頰真正感覺到第一滴雨。

終於要下雨了嗎?

他一邊用右手無意識地撥開擾亂視線的長髮,一面將左手探入大衣的口袋,猛然想起煙已經抽完了,於是握緊拳頭,將左手留在口袋裡。

漢瓦斯機場湧入了大批群眾。不時可見《每日隨筆》的記者,拿著像是銀色望遠鏡的閃光燈柱,在人群里穿梭著。大家好像已經知道氣候會很惡劣,寬敞的廣場上,放眼望去儘是灰色的塑料雨衣和雨帽。

他就這麼獃獃地站著,黑色的眼眸不露任何錶情,可是心裡早就後悔到這兒來了。

他到這裡來幹嗎呢?是因為懷念人的氣味,還是想湊熱鬧?

聚集的群眾似乎正等待著什麼,他們的臉上閃著興奮的光采,熱烈地高談闊論。彷彿到處都有一圈圈小漩渦在轉動著。

只有自己像個異類。如果隔著一段距離的人看過來,大概只有我一個人顯得特別灰暗吧?

高聲喧擾的人們。充滿期待與興奮的熱氣,連同霏霏霪雨和煤油味,一起將他包圍。真是令人討厭的氣味,這氣味引得人心浮氣躁。無處宣洩的苦痛鬱悶,渴望眼前刺激的瞬間慾望,還有一觸即發的不安衝動,這三種能量撞在一塊兒,匯成一股漩渦。

是呀,並不是只有我覺得痛苦,每個人都是如此。現在,我終於懂了。

他原想自嘲一番,但自己的臉好像連笑的表情都忘記了,只感覺到許久沒動的肌肉抽搐著。肌肉一抽動,連幾天沒刮的鬍子也跟著擺動。自己現在的模樣肯定十分可怕吧?一想到這裡,瑪麗那光鮮的服飾和輕視的目光,瞬間在腦中蘇醒,胸口隱隱作痛。別再想了,他不是早就忘了嗎?

尖銳的笑聲震痛耳膜。旁邊有位留著鬍鬚、來頭不小的中年男子,正抱著肚子大笑。那笑聲惹惱了他,他最討厭梳理整齊的紅鬍子。人好像愈來愈多了,這些人不知從哪裡來的。

群眾歡呼著、騷動著,大家正引頸期盼。等待一名女子從烏雲那頭現身;一名從海洋對岸駕著鐵塊,從天而降的美麗女子。

「我覺得和伊旺那伙人比較起來,法西斯黨還可愛多了。」

「你是說真的嗎?我可不這麼認為。那個義大利人是屬於深藏不露型的,這種小心翼翼的人最可怕了,我不喜歡那個男的。」

群眾緩步而行,慢慢往機場聚集,一個少女突然現身,隻身在人群里穿梭。

她身穿黑色大衣和黑色皮靴。大衣是高級的克什米爾材質,帽兜下披泄著閃閃發光的金髮。蒼白的臉小巧細緻,略帶灰色的碧綠瞳孔倉皇、專註地向四周張望。或許是寒冷的緣故,她的唇沒有血色,不過兩頰透著的紅暈,為她那氣質不凡的美麗容顏塗上色彩。

人群大批大批地湧進,每個人的雙眼都因好奇心而發光。

大家都是來看遠自美國飛來的愛蜜莉亞·埃爾哈特 吧?連我也想一睹風采,說不定真能見上一面:罩著絲質頭巾的金色短髮。歡迎你,林白小姐!在空中飛翔是怎樣的感覺?能飛得比齊柏林飛船還高嗎?想必噪音一定很大吧?飛行員好像都會戴耳栓喔?手握操縱桿連續十小時以上,會怎麼樣呢?會發抖嗎?屁股一定很痛。會不會覺得很可怕呢?會不會很寂寞呢?或者,根本沒時間去想這些?

其實她不太喜歡飛機。轟聲四起,彷彿黑色十字架的戰機布滿天空,這副景象猛然從記憶深處蘇醒。

當時的天空黑壓壓的,瞬間轉成一片火紅。

急忙想將記憶趕出腦海的少女,身體晃動著;就在此時,她忽然感到呼吸困難而停下腳步,忍不住像老人一樣悶聲咳嗽。

真的嗎?他真的會在這人群中嗎?

少女終於說出自己的恐慌,以及從剛才就一直縈繞在心中的疑問。

她害怕去想這個問題。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如果一切都是枉然的話?錯過了這次,就不會有下一次機會。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就永遠——

焦急不斷從背心竄起。忍不住熱淚盈眶的她擠進人群,拚命確認每個男人的臉。

如果記錯了該怎麼辦?不,他確實是這麼說的。當愛蜜莉亞·埃爾哈特從黑潭 來的那一天,他會在這裡,會一個人痴痴地等候她的到來。

少女說服著自己。應該不會錯,他說得很清楚,他會遵守和我的約定。

儘管如此,疲累和焦急依舊折磨著她。人潮一波波湧來,似乎沒有停止的跡象。香水、髮油、煙草、威士忌的味道,被雨淋濕的外套味道,潮濕的皮革味道,她就要讓這些氣味給熏昏了。如果他不斷在人群里移動的話,那該怎麼辦?兩個人都在走動的話,碰到面的幾率就更低了。就算不致如此,像我這麼瘦小的女孩,光在人群里鑽來鑽去,就已經夠吃力的了,要抬頭一一檢視帽子下的每一張臉也很費神,照這樣下去,肯定得花上好幾個小時,我能堅持到最後嗎?

「喂,小女孩,你一個人嗎?」

「怎麼了?好像是迷路了。這裡人這麼多,就算走散了,也認不出誰是誰吧?」

看見少女拚命抬頭,查看每個人的臉,一對和善的年輕情侶向她問道。少女慌張地大搖其頭,逃入人群里。身後還傳來「喂」「等一下」的聲音。

好險,好險。如果被當作走失兒童給警察抓到的話就糟糕了。

安全逃離之後,少女停下來喘了口氣。就在此時,喉嚨深處又有呼吸困難的感覺。心臟因為惶恐不安而隱隱作痛。怎麼辦?在這種地方!

少女的臉已經不光是慘白而已,簡直像是戴了一副扁平的面具。她一邊咳嗽,一邊緩緩跨步向前。雨水滲進靴子里,凍僵了雙腳,腳趾頭已經麻痹。五月都已經快結束了,怎麼還是這麼冷?

雖然努力要自己不去想,但其實她心裡還掛著個很大的問號。那問題就是,當他出現在眼前時,自己是不是可以一眼就認出是他?一想到這裡,她更感到焦躁不安。

萬一自己已經和他擦身而過了呢?會不會兩個人即使面對面也認不出來,就這麼錯過了呢?據他所言,他的相貌和我知道的他相當不一樣。二十歲左右的他,是個秀氣高挑的男子,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珠。這樣的年輕人,在這裡到底會有多少個呢?

她感到無比絕望,就好像掉進泥淖里一樣。原本她以為自己一定找得到他,只要看上一眼,她就能認出是他。她實在太天真了。

喉嚨愈來愈難受,鼻子一陣刺痛,視線逐漸模糊。

少女停下腳步,慎重地從大衣口袋取出一個附有鏡子的舊化妝盒。一想到終於可以和他見面,昨夜興奮得難以入眠。興奮之餘,她偷偷借走了珍的口紅。珍現在大概在生氣吧?

她用顫抖的手將化妝盒打開,雨水滴落在鏡子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從鏡中,她看到自己蒼白的臉孔。別急,要沉住氣。少女以不純熟的技巧塗著口紅。

啊!不知道手帕還在不在?

少女將手伸入大衣的內袋,手帕還整齊地疊放在裡面。拍了拍放著手帕的口袋,少女覺得比較放心了。

突然,腦海中響起柔美的旋律。

...Dropped from my Black Spitfire to my funeral barge...

沒有時間哭泣了,再擴大範圍找一次吧!少女用手揉了揉眼睛。

「你怎麼了?你的家人呢?」

耳畔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少女嚇了一跳。

眼前站著一位頭戴格紋鴨舌帽、身材纖瘦的男孩子。合身體面的茶色蘇格蘭呢大衣,慧黠的棕色眼睛,都顯示著他的家世良好。少年與抬起頭的少女正面相對,「啊」地吃了一驚,露出略帶羞赧的表情。

「喔,我剛和他們走散了。」少女結巴地含糊應道。

「在這種地方,一個人會被踩扁的,很危險!我帶著你走吧?我叫戴維。」

少年充滿責任感,一臉堅毅地說道。他大概比自己大兩歲吧?這位出身良好的少年似乎也頗有教養,他看見面色蒼白的少女,油然生起了照顧弱小的義務感。少女著急了。

「沒關係,我沒事,我認得路。」

「要從這裡走出去可要花一番工夫。你叫什麼名字?」

「伊麗莎白。真的不要緊,謝謝你的關心。」少女向後退。

「喂,你該不會是生病了吧?」

一直觀察少女的少年突然伸出手,觸摸她的額頭。他一臉驚愕。

「熱到發燙了呢!不行,再繼續待下去,你會得肺炎的。」

「沒事的,我的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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