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變奏

人類是用什麼來判別血緣關係的呢?

姓名?臉?聲音?舉止動作?

家庭、照片或文件也行。對於自己屬於哪裡,是誰的累贅有所自覺,應該就是了解「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人」的第一步。

比起其他孩子,我算是從很小就開始以客觀的角度審視自己。

或者更正確地說,記憶中的我,一直都是置身事外的存在;感覺起來,我從一開始就欠缺所謂「主觀的態度」。

譬如說,在我腦海里會存在著這樣的畫面——我和弟弟兩個人,呆立在郊外的十字路口中央,久久凝望著遠去的拖車。

房裡的窗帘沒拉上,在做作業中途休息的時候,我凝視著映在暗黑玻璃上自己的臉孔。

不管是哪個我,幾乎都是茫然無言地凝視著什麼。那表情十分冷漠,看起來就像是上了年紀的老太太一樣。

故鄉的雪,至今仍深深烙印在心底。

大雪不停的世界,存在於壓倒性的寂靜之中,而在那景色里的我,總像是被包裹在繭里似的。

世界好像是一個寂寞的地方。那是身為孩子的我的預感。

我還不知道那預感到底準不準,因為我好像無法完全理解所謂「寂寞的情感」究竟為何。

弟弟雖然姑且屬於我的世界,但在我看來,似乎也不到離不開他的程度;父母親更是個性很好的人,但我還是沒有和他們住在相同世界裡的實感。

沒錯。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直覺地知道,這兩人和我們姐弟之間,並不存在著血緣關係。

為什麼會這樣感覺,我也不知道。父母親給了我們無可挑剔的愛和教育,兩人在人格方面更是優秀。但就算如此,我還是知道,知道自己和這兩人,是屬於不同世界的生物。

從小我們就是不令人操心的孩子。我們是細心、穩靜沉著、教養良好的孩子。

不能讓這兩人失望。不得不回應他們的愛。那樣的義務感,從沒在我心裡消失過。

倖存的孩子。

天知老師的話在耳邊反覆響起。

總之,你們就是所謂「倖存的孩子」吧。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有一種長年的疑問終於解開的感覺。為什麼小時候感覺到的義務感,對我來說是一種痛苦?為什麼在應該是最安全的家中,備受疼愛,反而讓我感到壓力?我都理解了。而正因為熬過了那樣的時期,才有現在的自己。

最近這陣子,我深切地感受到:一直以來客觀地審視自己的我,反而不了解自己。不管是和時光、還是跟隆介或辰吉說話,大家口中的我在我看來,完全就像是個陌生女子一般。

為什麼他們想了解我?了解了又如何呢?

——也不是說一定要能夠理解,才會變得喜歡啦……

耳邊響起隆介的話。我還是第一次那樣和他說話。是的,就算無法理解仍然喜歡,那樣不也是不錯的事情嗎?我並不討厭隆介。就算一切都是伊茅子姑姑的陰謀,我還是很慶幸,可以和這個人結為伴侶。

隆介雖然說我是個不可思議的女人,但在我看來,隆介才是個更不可思議的人。他可以冷靜地忽視道德,其程度就和他的良好出身以及優秀教養一樣;在我看來,他對於自己時光的執著,似乎也並不特別感到內疚的樣子。

時光從小就是個美麗的孩子。我深愛著他的清凈無垢,並為了守護那份清凈而不斷努力。結果,這樣或許奪取了他的成熟、以及成人心胸寬闊的智慧等等,但我並不因此而感到後悔。隆介對他的執著,我想也是因為被他那些地方吸引吧。我一手帶大的弟弟,為我帶來了丈夫。所以,我的努力並沒有錯。

三個女人,圍繞著華麗的晚餐餐桌不停說著。

完全不曾受到任何教訓地,反覆著她們的遊戲。

上次掛鐘里的孩子的故事雖然也很詭異,但今晚的故事更可怕。

有錢人總會做奇怪的事。雖然現在我也姑且算是他們其中一員,蒙受他們的財力所賜予的恩惠,但我並沒有追隨他們那奇妙習慣的打算。

兒子和隆介簡直就像是同一個棋子印出來的,因此我感覺兒子並不屬於我。從他出生那一刻起,他就屬於隆介——換句話說,是屬於澤渡家,所以我有種曖昧的預感:等他長大成人、我身為母親的任務完成之際,我就會離開隆介,也會離開他。

總有一天,我又會變成一個人。

被包圍在灰色的繭里,獨自一人直直凝望著雪花飄落堆積的日子終將來臨。

聽著女人們的對話,我一個人凝望著窗外白茫茫的雪。

X的聲音:「門一關上,你就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著從你們房裡小隔間傳來的腳步聲。然而,你卻什麼也聽不出來;實際上,你什麼也沒聽到,就連其他房門的開關聲也都沒有。(短暫的沉默)要去射擊室的話,最方便的路徑就是先經過露台,從連接到旅館正面的走道過去。但是,不打開窗戶是看不見那條通道的。你會那麼貼近牆壁,也是因為那條路。我想,你是在試著聆聽他踩在沙地上的腳步聲。但從這個高度,而且還隔著窗戶,那樣的確是有點勉強。再者,那裡或許並沒有鋪著沙子。」

X:「一隻手半彎著手臂伸向你的髮絲,手掌無力地攤開……另一隻手已經壓在你的下巴上。伸出的食指像是要堵住你的尖叫似的,幾乎貼在你的嘴唇上方……」

X:「然後現在,你又出現在那裡……不,這結局不好……我需要的是生氣勃勃的你……(停頓)生氣勃勃……像迄今為止那樣、每晚、好幾個禮拜……乃至好幾個月間,你都充滿活力的那個樣子……」

X:「沒錯……我懂的……那怎樣都無所謂……在無數的日子之間……(停頓。略顯疲憊的聲音)為什麼你還是什麼都不願意去回想?」我拿起酒杯,啜飲了一小口酒。

「山裡有一間小小的廟。」她們的故事繼續著。

永遠如此完美的重唱。感情親昵三姐妹的詭異和聲。

「大家都知道,只要過了架在池塘上的小橋,就可以抵達那座不知是什麼時代建築而成的古老小廟。雖然途中或多或少有幾個斜坡,但地面還算平坦,所以如果邊扶著樹榦邊走的話,就算再怎麼暗應該也還是安全的。因此,我們就決定到那裡去。間隔幾分鐘,一個接著一個地出發,把湯匙放到廟前再回來。那就是你確實去過那裡的證據」

「然後」

「最晚回來的人就是贏家。於是大家都充滿幹勁,一個接一個地出發去了。」

像這樣三個人一起說著話的時候,三人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相像。平常都是各有特色的聲音,只有在這種時候,連聲音的特色也跟著一致了起來。

「但是」

她們抓住完美的時機,讓話題沸騰。

今晚的主題比平常都要來得奇妙。

當伊茅子姑姑說明起三人遊戲開始的契機時,其他兩人也緊張了起來。以前,她們從沒說過這樣的故事。是心理作用嗎?我總感覺,那緊張似乎也在隆介這些澤渡家的親戚之間渲染開來。說起來,有錢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身為有錢人的自負,和擁有權力的驕傲。心想會不會失去一切的恐懼,和會不會被誰絆倒的猜忌心。他們只會在同伴之間擺盪,恣意地反覆來去於只有他們自己存在的狹小世界間。

除此之外,我對她們所說故事的內容也產生了興趣。

就像前幾天關於小孩的故事一樣,三人的話里總是多多少少隱含著殘酷的事實。如果真是如此,這一次應該也隱藏著什麼可以作為參考的東西。

她們小時候,在這裡進行了試膽大賽。雖然逞強地裝出一副不害怕的樣子,但其實害怕得要命,還偷偷帶了武器。故事毫無停頓地繼續著。

「果然,在黑暗中,鬼怪出現了。」

「鬼怪出現了」

不知為何,那語氣聽起來似乎有幾分高興。

「巨大、黑壓壓的鬼怪。比我們的身體大上不知多少倍、全身黏答答、吐著惡臭氣息的可怕鬼怪。」

「我們和鬼怪經過了一番決鬥」

「用各自帶著的武器和它決鬥」

這是什麼故事啊!其中的真實是?

暗喻著三人一起把誰給殺了嗎?

隆介雖然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其實心裡卻很緊張;至於瑞穗則是明顯地面露不安,就連那位天知老師,也毫不掩飾他驚訝的表情。

我從以前就知道天知老師這個人。關於他的事情,我是從伊茅子姑姑那裡聽來的。他遁世脫俗,為人就和他的父親一樣正派。

「但是,鬼怪在後面追趕著」

「巨大的身軀拖在草地上,緊跟在身後。非到廟裡去不可!」

「到廟裡去一定就沒事了。鬼怪應該最害怕那種東西的」

「不知不覺中,我氣喘吁吁、呼吸變得困難、全身到處流著血。只顧著抵擋鬼怪,沒發現自己也受傷了。」

或者,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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