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變奏

那是沙子流動的聲音。

從某處傳來沙子逐漸崩塌、沙沙作響的聲音。靜悄悄的、不祥的聲音。

天氣一樣糟透了。外面仍是一片混著雪的暴雨。

但是,只要我待在這旅館裡,就總是會聽到沙子崩塌時沙沙作響的聲音。

沒有了掛鐘的現在,沙子的聲音比以往更加靜謐、更令人感到不祥。搞不好,這是砂漏的聲音也說不定。它會不會是為了代替掛鐘,刻畫末日來臨的時間而響起的呢?

這些昏昏欲睡的客人們,看起來莫名不安的客人們,似乎都聽不到那聲音。

明明那聲音是如此的清楚,清楚到連客人們無聊的對話都幾乎要被掩蓋過去的程度。

在我看著報紙的大廳里,也到處堆起了小沙丘。

沙發因為沾滿沙子而變得一片白,花瓶里的花瓣上,也積起了一層細細的沙粒。

不過,那好像只有我看得見。

我知道,大家都認為我是怪人,而我也承認自己的確是有點古怪。不,老實說,我認為自己是個極其認真、正經的人,但我知道對世人而言,這樣的想法本身聽起來就很古怪。

每次看到因為我正經的談話而不禁發笑的人們,總會讓我想起以前看過的短篇漫畫。

有個著名的預言家,迄今為止曾經屢次透過幻視預見未來,許多未來發生的事情,全都讓他說中了。然而,這十幾年來,他卻足不出戶,過著隱者般的生活。有一天,久違的兒子帶來了孫子,請他無論如何都要幫忙看一下孫子的未來。

但是,預言家的表情顯得憔悴而且害怕,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兒子質問父親:「是什麼讓您如此不安?是什麼不吉利的未來等著這孩子嗎?拜託告訴我啊!」兒子苦苦追問著。

父親指指報紙。兒子愣了一下,拿起報紙,讀著某一面。

寫在那裡的是一如往常的報導。不曾間斷的民族紛爭、毫無預警的核子實驗、氣候異常、含有添加物的食品、衝動殺人,以及其他種種。

兒子問父親:「哪裡有問題嗎?這不就是報紙每天都會記載的普通報導嗎?」

「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們才可怕,」父親如是回答著,「擁有正常想像力的話,應該能夠猜想得到在那延長線上會發什麼事,應該知道這現實里充滿了絕望。」但是,兒子還是一臉茫然。

父親臉色蒼白地抱起了孫子。(能幫你預見的未來已經不存在了呀……)他默默地喃喃自語著。

為什麼他們不感到絕望呢?

我看著大廳里被沙子淹沒的客人們。

對這世界、對這社會的扭曲、對這即將毀滅的空中樓閣。

我感到絕望。對這可怕的世界。

還有,對我每年註定被束縛在此的黑暗命運。

我是個怪人。我奇怪的地方,在於我的絕望不和情感相系。沒有人察覺我的絕望。

X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沉默。我從沒聽過有人在這旅館裡大聲說話——不管是誰,一次也沒有……大家的對話都是空談,好像所有的字句都沒有意義,就算有,也要說得像是沒有一樣。說出口的話不經意地漂浮在空中,就好像凍結了一般……不過,那些話的後續一定又會再從頭開始,在其他地方、從同一點開始。只是,並沒有人在意那種事,反正到頭來還是一樣的對話、一樣空洞的聲音。僕人們不說話,遊戲當然也是在沉默中進行。那裡是靜養的地方,人們不談什麼要事,也不思考什麼計策,無論如何絕不談起容易激發熱情的話題。到處都貼滿了標語,上面寫的東西除了『安靜』,還是『安靜』。」

我感到很無聊。

伊茅子女士的茶會因為今早掛鐘的騷動而取消,田所早紀小姐借給我的小說雖然是勉強讀完了,但老實說看到後來真的很痛苦。好在因為句子簡短又頻頻換行,所以整體而言字數並不多,這讓我不禁稍稍有點得救的感覺。一想到這小說要拍成電影,我就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我對所謂的電影仍抱持著幻想和崇敬,所以如果只是徒然浪費膠捲的話。我還真想勸當事人放棄算了。

我在大廳里找尋著熟面孔,好籌借其他書籍。

人啊,總是很樂於把自己讀完的書借給別人的。

解剖學者寫的論文集、美國現代文學、現居德國的女作家之最新著作……不到三十分鐘,我的手邊已經有了好幾本書。雖然對田所小姐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這些方面的書比較符合我個人的興趣,感覺也比較有讀的價值。

「哎呀,天知老師,我借給您的書已經看完了啊?」

就在此時,田所小姐剛好從我背後經過,讓我嚇了一跳。

我點點頭,儘力掩飾著自己的狼狽。

「嗯,非常感謝。雖然對我來說好像有點太過青春了,不過還蠻有趣的呢。」

田所小姐吃吃地笑了起來。

「沒關係的,用不著勉強喔!我也是將就看完的。不過,請把它當作是改編成電影的話題大作來討論喔;預計明年夏天,它就要公開上映了。」

「改編成電影?」

坐在附近沙發上的婦人一副興緻勃勃的樣子,於是我便提議,把我從田所小姐那裡借來的書再轉借給她;當然,田所小姐也沒有任何異議。真是完美的讀書鏈。

「話說回來,今天早上那是怎麼一回事啊?」

「您也被吵醒了?」

「嗯,不自覺地醒來之後,就睡不著了。」

「我還以為是雪崩呢!」

桌邊一些人竊竊私語討論著的,果然還是有關於早上掛鐘的事情。

田所小姐的表情像是瞬間籠罩了一片烏雲。

她應該是想到自己的工作夥伴瑞穗小姐,才會顯露出這種表情吧。

「瑞穗小姐現在在哪裡呢?」被我這麼一問,田所小姐似乎注意到了自己不尋常的表情,「大概正在跟隆介先生說話吧?剛剛,我看到他們倆一起進了圖書室。」

「啊。隆介先生。是瑞穗小姐的表哥對吧?」

田所小姐的眼神四處游移。

這不安的眼神是怎麼了?她的視線在追尋著什麼呢?

我循著視線的終點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和顏悅色談笑著的湊時光先生,不過一旁還有其他幾位客人,看不出她到底是在看誰。還是說,她所望著的是圖書室的方向呢?

田所小姐留下一個曖昧的微笑,對我點點頭示意之後便離開了。

我翻開了解剖學者的論文集;這似乎頗為適合我現在閱讀的心情。

「看哪,總覺得那很像幽靈的影子呢!」

「是啊,有點可怕呢。還是遮起來比較好吧?」

隨著背後傳來的竊竊私語,我仰起頭一看,樓梯平台的牆上,殘留著一片空蕩蕩、像是掛鐘形狀的空白。的確,從這裡看起來,就好像有一片巨大的白色影子映在那裡似的。現在,雖然在那裡姑且放著一張小桌台和花瓶,然而要遮掩住那片空白,仍然顯得相當不足。

掛鐘。

站在樓梯平台上的老人。臉上掛著奇妙的笑容,站在掛鐘前的男人。

掛鐘的聲音。

老人的笑容。

我是什麼時候見過那張笑臉的呢?搜尋抬頭仰望的記憶,那或許是我很小的時候所發生的事。也許,父親當時正牽著我的手望著他也說不定。不過,那笑容絕不是向著我的。那麼,那是對著父親的笑容嗎?

父親也是怪人。而且在我的感覺中,遠比我超然遁世多了。

但也就是這一點,讓他很得那男人和伊茅子女士她們的歡心。表裡如一、對他人的閑話毫無興趣的個性,讓他作為一名會計師能盡情發揮所長、一生清廉潔白。所以,不只在事業方面,他在私底下,也和澤渡家建立了極為深厚的關係——

站在樓梯平台上的老人的笑容,和伊茅子女士嚴肅的表情重疊在一起,接著又和櫻子小姐的臉龐重合為一。果然很像。血緣這種東西是違抗不了的。但我在時光先生的身上,卻沒有找到這種感受。

我忽然很想拜訪一下伊茅子女士。

她在早餐時雖然現身了一下,但那身影看起來毫無生氣,臉色也很不好。果然,那座掛鐘的事,一定讓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吧。

到了午餐時分,她也沒出現;一天之內必定現身三次,以誇示澤渡家威嚴的她,這麼長時間不見蹤影,確實是很稀奇。

我將書本挾在腋下,站了起來。

X的聲音:「當我再次進入你的房間時,你果然還在害怕他正朝向這裡來,害怕著他本身的存在。」

長長的沉默。接著聲音在畫面外繼續。

X的聲音:「他就睡在和你隔著一個私人客廳的隔壁房間里。」

他的語速變快,聲音開始顯得緊張、逐漸無法壓抑。而這傾向在接下來的台詞里越來越明顯,最後更因情緒激昂而使得說話變得斷斷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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