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變奏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正坐在列車上。

當然,這只是短暫的一瞬間,只是個混進小小打盹空白里的夢罷了。

我四下環顧著無人的大浴場。在煙氣蒸騰的巨大窗戶另一邊,黑暗中狂亂吹拂的暴風雪,和拚命想在山坡上站穩腳步而不斷扭動著身體的樹群,正隱隱約約地浮現著。

外面吹著猛烈的風,氣溫或許已經在零度以下了。然而,在隔著玻璃的這邊,我卻赤裸著身子,悠哉地泡在溫泉里。

我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窗外的黑暗。

狂暴地吹打著群山的風聲,用那令人為之顫慄的迴響,將這棟建築物整個包覆在其中。

既像地鳴一般——又像野獸的咆哮一般;那是擾亂人心、充滿險惡氣息的聲響。

似乎是因為旅館的客人們年齡層比較高,所以並沒有什麼人會在這個接近午夜十二點的時刻,前來使用浴場。可以一個人獨佔浴場雖然很高興,但一邊聽著山林間如此的呼嘯聲一邊入浴,到底還是有點可怕。

石造的大浴場里,有座檜木做的長方形大浴池;熱水不停地注入,噗嗤噗嗤地發出明朗的聲音。雖然說,住宿還是旅館舒服比較重要,但有寬敞舒適的溫泉,果然也是件很令人開心的事情。附近有一個人型的溫泉療養場,這裡的溫泉應該是從那邊的源頭引過來的吧!另一方面,這裡二十四小時都可以入浴,也是相當貼心的地方。

這時,我感覺到背後似乎有人的動靜,於是回過頭一看,結果發現,霧氣的另一邊真的有張模糊的女人臉孔!我真是著實為此嚇了一跳。不過,後來我察覺到,那只是自己映在沖澡區鏡子里的身影罷了;這讓我又是安心,又是苦笑。然而,一旦注意到了,鏡子的存在就變得越來越明顯、越來越不容忽視;我不由得頻頻回頭,朝著那個方向張望。

我想起了迪士尼樂園裡的西洋鬼屋。在那個遊樂設施里,最後的轉角處,應該有著這樣的一個地方;只要往鏡子里一看,便會發現自己和妖怪們一起映照在鏡子里。

我會不會在鏡子里,看見浴池裡有其他女人呢?又或者,在鏡中窗戶的另一邊,有人站在那裡呢——?

我輕輕地搖搖頭,將那樣的映像逐出自己的腦海之中。

不對不對,我剛剛看到的不是那種畫面。我應該是做了個夢才對。

突然,在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個坐在藍色坐席上的少女身影。

對了,是列車的夢。坐在椅子上的,是很久以前的自己。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呢?

陳舊的列車。窗外下著雪。又冷、又累,充滿了憂鬱——我跟某人在一起。

那人是誰呢?

我再次閉上眼睛,讓身體沉進浴池裡。

風吹過黑暗深處;搖撼著無數樹木的風,變成了山間巨大的呼嘯聲——

接著,呼嘯變成了汽笛的聲音。

我坐在列車裡。明明穿著大衣,卻還是感到寒氣逼人。因為車內乘客不多,所以就算暖氣開著,還是能夠感受得到透過縫隙吹進來的風。

然後,在藍色四人對坐席的正對面,有人坐在我斜前方的位置上——是那個男人。他的眼睛緊閉、臉色蒼白,整個人一動也不動。

我突然張開眼睛,確定自己正身處在山間旅館的浴池裡。

對了,是那個男人。我是和那男人一起的。

一瞬間,歲月的陳跡消逝無蹤,鮮明的臨場感蘇醒了過來。列車裡令人難以呼吸的暖氣味道、大衣領子的觸感、從腳邊吹上來,令人難以忍受的寒氣;男人不動的側臉、下巴刮過鬍子青青的痕迹……

我突然想起以前曾經創下極高收視率的某部連續劇 最後的一幕。在電車裡相互依偎而眠的男女,到底是生是死,引起了廣大的話題討論。宛如因逃跑而筋疲力竭的孩子般的他們,究竟是睡著了呢?還是殉情自殺死了呢?不管從哪個方向加以解讀,它的描寫都顯得十分模稜兩可而曖昧。

是活著?還是死了?

男人一動也不動的側臉,一點一點地向我逼近而來。怎麼會……

難不成那時候,那男人已經死了?

這時,吹得愈發猛烈的風聲,瘋狂地將整個世界包圍在其中,我反射性地縮起了身體。

X的聲音:「然後——我又走著,又走在這走廊上,從大廳到大廳、從長長的迴廊到另一個迴廊、走在這建築物里——好幾百年前所建、奢華的巴洛克式大旅館——那是棟無邊無際的走廊綿延不斷、陰鬱的大房子——走廊靜悄悄的、感覺不到任何人的蹤跡,細緻的木工雕飾與白漆粉刷、ㄇ型的鑲板、大理石、黑色玻璃、黑色色調的裝飾繪畫、圓柱、厚重的壁飾等,冰冷又沉重的裝飾多到令人厭煩——框上刻有雕飾的門扉,那門扉、那迴廊,無邊無際地並排著——另一方面,通往旁邊的走廊,和無人的大廳是相連的。在那裡,也是充滿了幾百年前的裝飾多到令人生膩的客廳、以及鴉雀無聲的一個個房間……」

在更衣室里穿著衣服時,風聲終於漸漸遠去,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身體很暖和;一天的沉渣就此消失無蹤,感覺身心都變得輕飄飄了起來。

夜裡旅館的走廊有點可怕——在這裡不管遇到誰,似乎都不奇怪,而不管它會延續到什麼地方,似乎也都不值得訝異。

當我爬上樓梯時,我看見一個男人走在前面。

那是澤渡隆介。他會來到這裡,好像是預定之外的事情。他是櫻子的丈夫;老婆被睡走的男人。櫻子從辰吉車上下來時的笑臉,在我的腦海里再次浮現。

他沒精打采地慢慢走著。或許是我先入為主的想法所致,他結實而壯碩的身體,看起來就跟老人一樣疲累不堪。

他是要去櫻子的房間吧。正當我這麼想的瞬間,就聽到他按下對講機的門鈴,並低聲說起了話:

「——時光君?不好意思,睡了嗎?」

看起來,他要找的似乎是櫻子的弟弟。

「沒事。只是想說方便的話,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喝一點?」

我勉勉強強可以聽得見,他那低沉的聲音這麼說著。我再一看,他的手裡拿著一瓶酒;看起來,他們感情好像還不錯的樣子。我若無其事地從隆介的身後穿過;門開了,我隱約瞥見時光把隆介招呼了進去。

時光該不會把辰吉的事情告訴隆介吧?他該不會告訴隆介說,是從我口中聽來的吧?

我馬上否定了這種想法。時光應該不會做那種事才對;那男人既聰明又冷靜,因此,他應該會察覺到,如果他那麼做的話,只會讓事情變成我在搬弄是非而已。

不過就算如此,把那些話告訴時光,還是太過輕率了。或許因為他總是一副淡然的樣子,所以我才會忍不住想嚇他一下吧!

風情萬種。

我想起了櫻子那充滿女人味又美麗的身影。事實上,這個詞也很適合用來形容時光。雖然他們是一對很相像的美貌姐弟,但相較起櫻子顯露於外的精明、尖銳和剛烈,時光的美則是有種悠然自在的高貴氛圍。

雖然已經結了婚,但他的美卻絲毫沒有受到家庭消磨與世俗沾染。那是種不可思議,讓人不由得感覺不像個男人般,充滿著中性氣息的美。在外資公司擔任智庫的他,最近也以評論家的身份逐漸變得有名了起來;在全國性的報紙上,經常可以看見他的名字。

因為職業性質的關係,我常會告誡自己,「禍從口出」。這世界不管怎麼說,實在是小到不行,話語傳啊傳地,不知會傳出什麼自己意料不到的結果;因此,我總是極力設法避免說人家的閑話,然而,剛剛一不小心,我卻說溜了嘴。不過,時光也注意到了我說完那些話之後感到後悔的樣子,所以就算他要告訴誰,應該也不會說出是從我這邊獲得消息的吧!畢竟,他跟我保證過,他既不會跟櫻子說,也不會泄漏是從我這裡聽來的。

回到房間,我一邊確認著自己已經被自己所說服,一邊坐到了沙發上。

因為不喜歡這種地方準備的浴衣 ,所以我換上了自己帶來的家居服。那是套乍看之下不像是睡衣的黑色上衣跟褲子;萬一有什麼事發生的時候,就算穿著這樣的裝束見了人,也不會顯得太過狼狽。

我從包包里取出香煙,咚咚地在桌上敲一敲之後,點上了火。

在工作上需要與人頻繁接觸的人,大致上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私下表現和外在沒什麼兩樣的人,另一類則是平素對外顯現的樣子,跟私底下完全不一樣的人。我和瑞穗都是屬於那種里外表現沒什麼兩樣的類型。一直保持著和平常一樣的態度的話,自然就不會輕易露出破綻。反之,那些變來變去類型的人,是想藉此轉換心情來保護自己吧!的確,不偶爾喘息一下的話,這種工作可是遠比自己想像得還要耗損身心呢。

本來,我是沒有必要參加這個聚會的。我和澤渡家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再說,瑞穗也已經是個合乎常識的大人了。

不過,她總是希望我跟著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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