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去年,我們在馬倫巴

雷路許

男人如是說:我們——我和你——早已在一年前就已相遇,二人彼此相愛;今天,我為了你自己定下的約會而回到這裡,然後我要帶你走。

——《去年在馬倫巴》

記憶是什麼?

我們所謂的「記憶」,真的是足以信賴的存在嗎?

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灌輸自己,告訴自己什麼才是真相,然而,我們所察覺到的「真相」,就一定是事實嗎?

從這個對於「記憶」的推論出發,日本文學界的魔幻女王恩田陸,寫下了這本《戀戀夏天的薔薇》。

在這個故事裡,六名來自各方的男女,懷抱著各自的愛恨糾葛,抵達了大雪封閉的旅館中:隨著他們的情感呈現,故事也逐漸為之開展……這樣的情節看似極為老套,然而恩田陸卻用了極其不凡的手法,將老套的「暴風雪山莊」情節改頭換面,成為一部令人耳目為之一新的作品。

在這個故事當中,敘事角度是隨著六個人的主觀視野不停轉換的,每轉換一次視野,就會發生一起不同的案件。然而,每個案件之間卻又有著時序連結;當第一起案件「不成立」的時候,便會出現第二起案件,以下的案件也都依照這個條件而陸續展開。換言之,每一起案件雖是獨立發生,但是彼此間卻又環環相扣,從而構成一個緊密的整體;在前一起案件中的受害人,也將會在下一起案件中「復活」,並從而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這種類似於平行世界,故事不斷循環的推理作品,近年在日本也不乏佳作,例如著名的新銳推理作家龍騎士07,就是一位相當善於運用各個章節之間反覆循環的方式來「說故事」的作者。不過,相較於龍騎士使用虛幻的「上位世界」(讀者世界)來貫串「真實」的做法,恩田陸則是乾脆把整個「真實」與「虛幻」的界線給加以模糊化,使得整個故事就像是書中的皚皚白雪一樣,充斥著無法辨別的視野,以及破碎的記憶殘片。

在這片充斥天地的大雪間,貫串全書,擁有最重要地位的,是法國新浪潮導演亞倫·雷奈的電影《去年在馬倫巴》。《去年在馬倫巴》是一部實驗性極強的電影,在整個故事裡,只有三個主要角色:男主角X,女主角A,以及A的丈夫M。X不斷地告訴A,自己去年在馬倫巴與她相遇的情節,但A卻沒有任何記憶。然而,隨著X不斷地勸說,A開始覺得自己確實曾經跟X相遇;而唯一知道「去年」真相的,卻只有A的丈夫M……整部電影是由四個不同的視野:現在、X的回想(X認定的主觀事實)、A的回想(A所認定的主觀事實),過去(客觀事實/M的視野)。四個視野在故事裡不斷地交錯,呈現出如同火車軌道般錯綜複雜的情境。X主觀地認定,他正在跟A說話,要帶著A遠走高飛;然而,事實卻有可能是A早已經不在人世,也就是X的「今年」並不存在,只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雜音」。生與死、對於「過去」的證詞,真實與虛幻,全都在這部電影里交織成迷離難解的幻夢。《戀戀夏天的薔薇》也是如此。每過一個循環就會有一個不同的人死去,然而每一個人的死去,卻又同時揭露出一點不同的「真相」;究竟所謂「過去」的真相是什麼呢?死去的人真的活過來了嗎?作為故事「影之主角」的澤渡三姐妹,喜歡將真實加入謊言中,再加以傳達出去;然而,什麼是謊言?什麼又是真實?當「存在」本身也變成一種不協調的雜音時,到底什麼是確切篤定的事物,就變成了一種難解的謎題。

恩田陸的作品,一向給人某種迷離的奇幻之美——在這本《戀戀夏天的薔薇》中,這種充滿迷霧與朦朧的美感更是發揮到了極致。過去、現在,大雪紛飛的深山,莫名響起的古老時鐘,與彷彿機械般來去而毫無生氣的旅客們,再搭配上《去年在馬倫巴》那獨特而充滿迴圈式的語法,將這整本書構成了一座巨大而絢麗的迷宮。讀者閱讀這本書的時候,不只是單純的在解謎,而是跟隨著故事中的六位主角,踏入由文字所構成的迷霧之中,最後融合為一。要完成這樣的一部作品,如果不是像恩田陸這樣筆法清麗的作家,那是辦不到的;恩田陸以極簡的筆觸,刻畫出每個人物內心的複雜情感,從而讓這整個故事變得立體而生動起來。

去年,我們在馬倫巴。在馬倫巴的黑白世界裡,沒有可以解開事件真相的紅字,有的只是迷離,以及宛若蜘蛛網般無從追溯的複雜因果。馬倫巴既存在又不存在;同樣地,所謂真相也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事物。在讀者面前建構起的記憶拼圖,其實只是每個人眼前所見、心裡所想的一個片斷:究竟何者為真?何者為假?恩田陸並沒有給我們一個明確的解答——事實上,所謂的「解答」也只存在於各位讀者的心裡,就像身處馬倫巴的X所擁有的記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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