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雨就像突然想起似的,嘩啦嘩啦地下著。

在灰濛的天空下,烏鴉低空飛舞,它們避開雷雲,慢慢開始找地方避雨。

像包覆著一顆巨大黑石的高聳巨樹。愈看愈顯怪異的巨樹,在幽暗的風景中,宛如一頭野獸。

靜靜埋伏的野獸。擁有一顆黑石心臟,蹲踞地上的遠古巨獸。

天空和周遭的風景全都失去色彩。沒有顏色的黑白世界。

巨樹的根部擺著一張椅子。是一張老舊的木椅。在如此濃密的樹蔭下,不受風雨侵襲。一處安穩的空間,猶如身處母親胎內一般。

椅子上坐著一名男子。

一名年輕男子。靜靜闔著雙眼,雙手垂放在膝蓋上,一動也不動地坐著。

他在等待。等待他們的到來。

他一直在靜候他們前來。

他回想自己的少年時代、青年時代。回想那壓抑心中黑暗的熱情,決心當一名平凡社會人士的遙遠過去。

一陣腐味掠過鼻端。

小時候,他曾用老鼠製作過一幅畫。為了那幅畫,他耗費不少心力,此事令他無限懷念。收集老鼠很快樂,每天晚上一點一滴地完成那幅畫,更是快樂。地上血水溫熱的觸感,從指尖蘇醒。

沒錯,他愛美麗的世界。包含駭人、醜陋的事物在內,這世界實在美不勝收。

他以前曾經迷惘。不知自己是否應該就這樣活在普通的世界裡。就算忘卻那黑暗的熱情,還是可以好好生活嗎?

醫生勸他進行庭園盆景療法。

他多次刨沙、擺設人偶、製作迷你庭園。

但那卻造成反效果。那建構出美麗線條的庭園,只會讓他心中黑暗的熱情更加洶湧。我錯了嗎?難道我想做些什麼?

他陷入長考。坐在居酒屋的餐桌旁,和朋友聊天時,他一面以手指敲著桌面,一面思索。

腦中浮現響一的身影。小時候一同遊玩的少年,很清楚他真實的面貌。

他一直在躲避響一。因為他知道響一正是打開他潘多拉盒子的方法。

但結果卻是他自己打開了盒子。因為他和響一都很清楚,自己比誰都渴望。

遠處傳來雷聲。他們就快來到我身邊了。

快點來吧。我在這裡。我在這裡等你們。

剎那間,世界化為一片白光。那是一陣彷彿令時間為之凍結的閃電。

就在那一瞬間,他睜開雙眼。

黑瀨淳坐在巨樹下那張舊椅子上。

他以安詳的眼神,抬頭望著散落的雨滴,微微伸了個懶腰。

就在十幾分鐘前,世界是一片原色。沒有人工雕琢,而是自然界強悍的夏日色彩,但如今已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番樣貌。

顏色盡失。世界宛如被巨大的濾鏡覆蓋,頓時成了黑白景緻。

就連聲音也隨之改變。之前本是祥和、充滿愉悅的交談,如今即將滿是不安的低語、高聲的咒罵。

有幾名年輕男女臉上帶著僵硬的表情,在那巨大的景緻中朝目標走去。

當中有些人——不,其實他們全都不知道自己正往那兒走,迷迷糊糊地被引向那個場所。

「你看,那裡有人耶。」

律子率先出聲。

捷緩緩抬起臉。

他似乎在不知不覺間發起呆來。

腳邊的手臂以及跟在他身後的孩子們,已全都消失無蹤。

其實捷已經注意到對方的存在,只是沒說出口罷了。況且,那個人影動也不動,就像這裡的眾多雕像一樣,令他懷疑那只是一尊做得唯妙唯肖的人偶,所以他擅自將對方視為是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些孩童之一。

越過那怪異又漫長的雕像森林,終於來到那株奇妙的巨樹附近。

像這樣的東兩,平時絕對不會想靠近。它給人一種妖氣森森的壓迫感,直覺那是日常生活中看不到、也不應該看的事物,但是照情況來看,要離開這難以理解的世界,它似乎是唯一出口,所以非去不可。

接著,他發現有人在那裡。

也難怪自己會懷疑他是個人偶。那名年輕男子坐在樹下的椅子上,以放鬆的姿勢坐著,就像在寧靜的家中書房裡想事情一樣,乍看之下充滿智慧,而且帶有都會男子的氣息,感覺是個正常人。

兩人不發一語,被那名男子所吸引。這時候該說什麼好呢?在這種深山裡,面對一名坐在樹下的男人,該怎樣和他搭話?

難道要說——您好,今天天氣真糟呢。初次見面,幸會幸會,您就住附近嗎?

捷在腦中想著這樣的台詞,不自覺地露出苦笑。

這是何等突兀的場面啊。

兩人緩緩來到男子身邊。雖然希望對方能發現他們,但心裡又很害怕那一刻的到來。此人看起來確實很正常,但這裡是烏山響一的世界。這個人會出現在這個世界,已經很不尋常,不過,在響一的世界裡看起來很正常,應該也有一番特別含意吧?

另一方面,雖然雨勢尚小,但已真的下起了雨。

每當閃電划過天空,便感到驚恐不已。想到下個瞬間,有可能隨著一陣衝擊而被電流貫穿全身,便不禁寒毛直豎。

那名男子終於抬起頭來,望著他們兩人。

兩人不自主地停下腳步。

男子「哦」了一聲,霍然站起,就像餐廳經理一樣,動作自然地抬起手,以溫和的口吻說道:

「我已在此恭候多時。請往這兒走。」

「請問……」

兩人面面相覷,神色慌張。

男子的模樣看起來極為普通。美式POLO衫搭配棉褲。腳下穿著最新樣式的休閑運動鞋,眼鏡和手錶也都是流行的高級款式。為什麼像他這樣的男人會站在這種地方,實在百思不解。

男子睜大眼睛望著他們兩人。看到他們躊躇的模樣後,莞爾一笑。

「辛苦兩位了,這裡是終點。看過這個之後,就能回去了。你們是響一的朋友對吧?他那惡劣的玩笑想必嚇著兩位了。不過,通過這裡之後,便可一路走回招待所。你們一路上繞來繞去,所以可能不太清楚。其實從這裡到招待所,只要一個小時就可抵達。」

聽他如此若無其事地說明,差點就此放下心中懸宕的大石。

但事有蹊蹺。

律子腦中聽見那個聲音。之前不是一再有過同樣的體驗嗎?放心吧,沒事的。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啊。她不知道聽了多少這樣的聲音,不知被騙得有多深。

「請問一下,你說看過這個之後……這個指的是什麼?」

律子戰戰兢兢地詢問。

男子轉頭望向律子,一臉詫異,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麼問。

「就是最後的裝置藝術啊。真正的裝置藝術。」

「真正的?」

「沒錯。有個名詞叫自然藝術,不過,這是出現於自然界,保留真實樣貌的真正藝術。你好像是一名藝術家對吧?你能想像嗎?想不想一睹為快?」

男子始終說得一派輕鬆,充滿理性。可是……

兩人不知如何是好。

「來,快走吧。下雨了呢。」

男子從樹蔭底下伸出白皙的手臂,向他們招手。

捷不禁往前跨出一步。

「你是誰?」

律子開門見山地問道。男子一臉意外的神情,再次轉頭望向她。

露出高雅的笑容。

「我?我是烏山響一的影子。」

和繁望著響一的背影,走在涼風徐徐的山路上。

他覺得自己像是個巡禮者。腦中出現錯覺,彷彿從多年前便一直跟隨著這個人的步伐。

這並不是第一次。和繁望著響一的頭髮,如此暗忖。

淳和響一之前一定曾經多次接觸。淳原本也有這樣的個性。能與響一的世界共鳴的資質。分不清是誰呼喚對方,誰被呼喚。但現在一切全明白了。響一和淳很相似。乍看兩人南轅北轍,但核心的部分卻是完全相同。打從一開始,淳就躲在響一背後。是淳透過響一,還是響一透過淳,至今仍無從得知,但可以確定我是一開始就被他們兩人找來這裡。

至於夏海又是從什麼時候卷進他們兩人當中呢?

和繁就像猛然想起什麼似的,望著夏海的背影。像少女般雀躍不已的背影。因為能和淳見面,此刻她腦中滿是喜悅。沒錯,如果說響一擁有看得見的魅力,淳則是看不見的魅力。一名充滿智慧,給人好感的青年,受眾人信賴、喜歡、沒有敵人。雖然不是擔任領導者的類型,但卻會靜靜聚集人望。大家不是都會對這種人掏心挖肺,徵詢他的建言嗎?在不知不覺中,將一切交由他去處理。淳已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夏海。

也許他小時候想否定這一切。不,倒不如說是烏山家希望他出去見見外面的世界。如今淳問來了。為了用日本第一廣告代理商的經營手法,將響一的藝術推向全世界,他帶著未婚妻回到這裡。現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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