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們聽好了,遺體的死因不明。接下來我們準備將他送往大學醫院調查死因。

那名年近半百的警察,語氣和緩,很客氣地向夏海解釋,注視著她的臉。

雖然不清楚直接的死因,但可能是墜落上游的溪谷所造成。究竟是跌落後死亡,還是之前早已身亡,此事仍未查明,但應該是在水裡浸泡了兩、三天之久。現在這個季節高溫多濕,人的遺體一旦被擱置,便會因體內氣體而膨脹。再加上數天前下了一場大雨。這一帶山勢險峻,流向大海的河川到處都是急流。就像山洪爆發一樣,轉眼間河水暴漲,直奔大海。可能是當時在大量河水的沖刷下,遺體一路被沖向海岸。老實說,遺體的狀況相當慘不忍睹。不但在水裡浸泡很長的時間,還一路隨著滿是岩石的急流沖向平地,所以也難怪會那樣。

警察停頓了一會兒,像是在確認夏海的決心。

這樣你還要看嗎?老實說,就算是親人,恐怕也很難確認他的身份。

我要看。拜託您讓我認屍。

夏海臉色蒼白地點著頭。

警察微微嘆了口氣,以很不情願的口吻開口道:

坦白告訴你吧,這具遺體沒有頭。

咦?

當時,和繁和夏海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望著警察的臉。

原因不明。至少確認沒有刀傷。或許應該說是頭部脫落比較正確。而且是死後才脫落。我們分析也許是在跌落溪流時脫落。

有找到他的頭嗎?

和繁問。警察搖了搖頭。

那麼,會不會還在河流的某處?

也許吧。也可能已經沉入海中。

那是一種古怪的畫面。脫落的腦袋夾在溪谷的岩縫間。頭部四周滿是蒼蠅和蜻蜓來回飛舞。停在眼、鼻、口上面。臉部還留有牙齒和眉毛——

和繁不禁感到全身發毛,急忙揮除腦中的畫面。

只要看過身體,便可明白。

夏海表情緊繃,如此堅持。

只要看過他的身體,一定可以確認——不管變成什麼模樣,還是可以認得出來。

和繁這才明白,警方打從剛才起便一直遲遲不讓夏海認屍,是因為不想讓她目睹死者的慘狀。但此時的夏海若不見到屍體,想必絕不肯走。

警方終於讓步。那名年近半百的男子望著和繁的臉。

你也要看嗎?

雖然心裡千百個不願意,但既然夏海如此堅持,也只能點頭答應了。

已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那個房間。

過了半晌,和繁才發現此事。當他回過神來,急忙沖向廁所狂嘔不止,接著與夏海並肩坐在黑色的沙發上,一臉茫然。警方一臉同情地望著他。一名溫柔的女子端來麥茶,和繁一飲而盡。

夏海不發一語。比紙還要白的臉龐,彷彿連眨眼都忘了。

那陰暗冰冷的房間里,飄蕩著異樣的氣味。

雖然聞得到強效消毒藥水的氣味,彷彿要掩蓋一切,但還是有個無法遮掩的駭人氣味,擁有極高的邪惡密度,布滿整個房間。

一個橫陳在房內中央的物體。

怎樣看也不覺得那是平日四處行走、工作、與人交談的人類。至少那不是自己所熟知的人類。

整個黏在擔架上的灰色物體。

花了一會兒工夫才發現那是某人的手。

手。如果這稱得上是手的話。

它讓人聯想到泡在水中的夾心麵包。想起高中時因為同學嬉鬧,吃一半的蛋糕麵包因而掉入上學路上的水渠里。他拾起那吸滿水,變得鬆軟塌陷的蛋糕麵包,當時那種觸感歷經多年,再次浮現腦中。雖然早已變得軟趴趴,但仍保有形狀,感覺無比沉重,表面隨時都會塌落——

勉強看得出它還有五根手指。手背泛白,沒有傷痕。

一個穿著西裝的巨大蛋糕麵包。

那具放在擔架上的物體,已在和繁腦中轉換成這種畫面。原來是讓泡水的巨大蛋糕麵包穿上西裝啊。正因為沒了頭部,所以感覺就像一件前衛藝術品。可能是因為西裝整齊地扣上鈕扣,給人的印象就像一件包裝好的物品。而且還打著領帶。身體腫脹,將西裝撐得鼓鼓的。

不知不覺間,和繁改為身穿學生制服,站在田間的水渠上。

明亮的陽光。在店裡販賣的麵包當中,呈立方體、份量十足的蛋糕麵包,特別受學生歡迎。

結束社團活動回家的路上,有緩緩踩著腳踏車的學生,以及並肩而行的學生。對了,他們五人常沿著這條田間小路回家。

沒來由地互撞、打打鬧鬧。少年們就像互相嬉戲的小狗,走在道路上。

就在和繁張大嘴想一口咬下時,有人撞了他的腦袋一下,麵包就此脫手。發出一聲啪嚓的難聽聲響,少年們個個發出驚呼。

哎呀,蛋糕麵包掉了。

真可惜,不知道還能不能吃?

已經整個泡水了。要是能多吃幾口就好了。

驀然放眼望去,眼前出現一個好端端穿著西裝的蛋糕麵包。因為吸水而變得如此巨大。

啊,你們看。蛋糕麵包變得那麼大了。後面某個騎著腳踏車的人放聲喊道。

和繁,快想想辦法啊。這種東西要是掉進水渠里,會造成阻塞,又會挨那位老爺爺一頓臭罵。我們早就被盯上了。之前我們丟進三隻貓隨水沖走,老爺爺就已經大發雷霆了。

該怎麼辦才好。

明亮的午後,和繁站在水渠前,不知如何是好。

穿著西裝的蛋糕麵包益發膨脹,佔滿整個水渠。流水被它堵塞,不斷從路面滿出。

哇,快逃啊。水滿出來了。少年們驚叫連連,水轉眼便已深及腳踝。

正當和繁感受到冰冷的河水時,他聽見有人放聲叫喊,他猛然回神,望向身旁的夏海。

夏海在一旁像連珠炮似的叫喊著。

那件西裝也是、那條領帶也是,是我送他的領帶,西裝和襯衫是我替他搭配的。我曾對他說過,向貴賓做簡報時,這是勝利的搭配,這麼一來,你的簡報就完美無缺了。他也說這樣穿很吉利,真的是勝利的搭配,已經有三次是靠這套服裝贏得比稿,這都托夏海的福。不知道是在丸井百貨還是西武百貨買的,還一併買了三件顏色不同的襯衫。他喜歡買名片盒或是公文包之類的小東西,但因為買西裝嫌試穿麻煩,他總是不肯買,要拉他去買東西,得花不少工夫才行。那是我送他的領帶。那件襯衫是在丸井買的。

為什麼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呢。和繁感覺房裡的時空出現扭曲。隨行的警察看起來是如此遙遠。

這裡真是一處不可思議的房間。蛋糕麵包穿著西裝,晝夜顛倒扭曲。現在是晚上嗎?一座巨大的球形房間。就像往凸透鏡內窺望般,房間看起來是歪斜的圓形。

「是他……」

夏海坐在明亮的停車場長椅上,如此低語。

耳畔傳來蟬鳴。

窗外被盛夏的陽光籠罩。後門停車場的樹梢上,震耳欲靜的蟬鳴,彷彿在和自己的生命賽跑。剛才那陰暗冰冷、充滿異樣密度的房間,宛如夢境一場。

之前出示淳的照片,警察的目光為何會稍作停頓,現在終於明白了。因為他們看過領帶後,發現是同一條。照片中的領帶正巧跟死者身上的一樣。是一條名牌的高級貨,花紋也頗具特色。

唯有和繁與夏海周邊的時間就此停止,但周遭的人們還是一樣忙進忙出。四處傳來「好像已經確認死者身份了」的叫喊聲。

「我可以到外面去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找個地方吃午餐。」

被晾在一旁的和繁朝附近的職員問道。

對方告訴他,接下來還有很多事要問,希望別離開太遠,但是看他們兩人臉色欠佳,最後只吩咐他們把車留下即可。和繁頷首,交出車鑰匙,與夏海一同離開。雖然沒有食慾,但他很想到戶外呼吸新鮮空氣。夏海猶如幽靈般,緊隨在後。

走出戶外,眼前是亮麗如畫的夏日世界。與屋內的懸殊落差,令他們清醒不少。剛才的所見所聞,不會是一場夢吧?也許是眼前這亮眼的陽光所呈現的白日夢。

停車場四周林立的行道樹形成林蔭,夏海朝樹下的長椅坐下,和繁則是從路旁的自動販賣機買來冰茶。

萬萬沒想到旅行一開始就遇上這種事。在嚴峻現實的刺激下,和繁感到不知所措。一切就此結束了嗎?抵達熊野後,這趟旅行便在警局划下句點是嗎?

早知是這種結果,還不如在某個地方遇見淳,聽他宣布是他甩了夏海。夏海應該也是這麼想吧。

感覺好似眼前被人拉下一面巨大的鐵卷門。幾小時前,明明還覺得有點浪漫,但現在卻突然目睹一具無頭男屍,這股衝擊封閉了一切。

從頭頂不斷灑落的蟬鳴。清澈的藍天。

然而,為何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呢?

和繁獨自一人坐在林蔭的長椅上,陷入幻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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