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在昏暗的房內俯看著庭園盆景。

吊燈型的小小照明燈不住搖晃。

今晚微微刮著強風。

口中吐出的輕煙飄向一旁。

感覺有點冷。現在離可以開窗的季節還早。

他靜靜走向窗邊。

白色窗帘隨風飄搖。

窗外是深沉的黑暗。

貨車駛向遠方的隆隆聲悄悄滑過暗夜底下,如浪潮般在夜空中形成迴音,接著拖著長長的尾音,逐漸悄靜無聲。

不知為何,每次聽見這個聲音,胸中總會一陣激蕩,感到悶悶不樂。

他挺身探出窗外,吸了口煙。

白煙被夜風吹回,鑽進他的鼻孔。

窗帘不住搖曳。

他輕撫著窗帘,凝視深沉的暗夜。

他背後的桌上,有個鋪滿沙的庭園盆景。

庭園盆景中空無一物,只有沙子。

但當中隱約露出人偶的頭顱。

他已不想轉頭看那座庭園盆景。彷彿對它已失去了興趣。

窗帘搖曳。

剛才駛過的似乎是末班列車。

他在黑暗中靜靜豎耳聆聽。

彷彿只要這樣屏氣斂息,那班貨車就會再返回。

完全的寂靜,籠罩黑暗和這個房間。

他在窗邊駐足良久。

在大教室里,捷注視著響一的背影。

雖然捷很認真聽課,規矩地抄寫筆記,但他的注意力還是不時往那名男子身上投注。

自從在美術館碰面後,兩人始終不曾交談,但響一的存在已深深刻印在捷的心中。

岩石般的背影,靜靜地坐在前方的座位上,動也不動。

因為我聽得見平口捷呼喚我的聲音。

那聲音始終揮之不去。

捷不得不承認,他的確魅力十足。站在眼前時的那股氣勢和吸引力,至今仍令捷在無意識中一再回想。

整個教室的核心就是響一。圍繞在他身邊的學生與日俱增。但當中的成員卻一直大幅度變動,這點捷全瞧在眼裡。就連無法成為他跟班的學生們,也都不斷打聽關於他的八卦。

「對了,那名總是跟在他身邊的長髮女生,最近都沒看見呢。」

「哦,你是指打從一開始就是響一崇拜者的那名女生是吧?」

「那個女生好像休學了。」

「咦?為什麼?」

「聽說是被響一給甩了。好像還為他墮胎呢。」

「真的假的?」

「女生們一直主動接近他,任他挑選,他好像也樂在其中。」

「想必有很多人主動投懷送抱吧。」

「聽說他在藝大時代,就有女生為他墮胎而自殺呢。」

他們聊著這些閑言閑語,說得煞有其事。

跟班們之間的氣氛會有一定的變化。先是狂熱的信奉者隨侍在側的時代。接著是對流傳的醜聞感到疑惑的時代。再來則是畏怯地保持距離,就此擺脫跟班行列的時代。

置身當中的響一始終沒有任何改變。他仔細觀察跟班們的變遷,似乎以此為樂。他總是高高在上地駕馭這群天真的學生。

偶爾有些想要踢館的學生,以好玩的心態接近他,但他們終究不是響一的對手。那些不入流的嘲諷和找碴,對他一點都不管用。那些故意接近他的人被修理得體無完膚,大驚失色,抱頭鼠竄。有時候讓人看了大呼痛快,博得跟班們的齊聲喝彩,但有時過於殘酷,令跟班們嚇得不敢作聲。

有時人們害怕響一釋放出的負面引力,刻意遠離他,但他對此無動於衷。過沒多久,人們認為這是獨佔他的大好機會,於是又會出現一批新的跟班。這時,那些資深的成員對此頗感不悅,於是又再度往響一身邊聚集。一再歷經這樣的循環後,長期隨侍在他身旁的,都是捷認為比較粗神經的。

正常人無法待在他身邊。

捷一面如此思忖,一面感覺到有股黑暗的喜悅湧現心頭。

對女人始亂終棄的男人多得是,冰冷無情的男人他也見過。但響一的冷酷已超出這樣的範疇。感覺屬於另一個更巨大的龐然大物。

而他記得我。

曾幾何時,捷暗自對此感到自豪,雖然他很不願意承認這點。在為數眾多的學生當中,響一記得他的名字,這已充分滿足捷那渺小的自尊心。但僅只如此。他絲毫不想加入那群跟班,而且他早已看出,若真和他有所往來,想必很累人。

在大學以外的場所再次看見烏山響一,是在銀座的某個十字路口,當時正是梅雨季即將到來的時節。

悶濕、令人不悅的天空。圍繞肌膚四周的沉悶空氣。

捷獨自前來欣賞最後一天播出的二輪片,正準備踏上歸途。

他喜歡電影。但看的不是好萊塢大作,也不是限定電影院播放的「優質好片」,他對不屬於以上兩者的二流電影情有獨鍾。

這嗜好連他自己都覺得很古怪。

他最怕大作或是名片硬加諸在觀眾身上的緊張感。

「接下來我要看一部很精彩的片」、「待會兒我要看的是一部名片喔」。

有這樣的心態便會讓人提不起勁。他並不討厭考試和打工時的緊張感,但是「我非得好好享受不可」的緊張感之所以會讓他覺得痛苦,經過自我分析後,認為這應該是和家人一起看電視所造成。

父親和姐姐很相似,都覺得看電視是浪費時間。在他們眼中,整天看電視和漫畫雜誌,是愚不可及的行為。所以就捷而言,三人一起在晚餐時間看電視,感覺有些拘謹。偶爾三人一起看電視播映的電影,那更是緊張的體驗。因為父親一句「這是一部好電影,大家一起看吧」,所以得趁廣告時間上廁所,坐在電視前等電影播放。如此一來,不管電影再好,一樣讓人看得痛苦萬分。

我和家人在一起,就是無法放輕鬆。

捷直到最近才發現這個簡單的事實。成為大學生,生活的時間與家人錯開後,他對這樣的解放感大感驚奇。

這部電影很合捷的口味,他心滿意足地在街上閑逛。

銀座是學生不太會來的街道。學生能光顧的店家有限,也沒賣什麼學生想要的商品。

不過,在這裡散步相當舒服。在這種刻意營造洒脫氣氛的街角上信步而行,也不壞。

這時,有個東西映入他的眼角余光中。

咦?

他感覺到人群中有個與他錯身而過的熟悉側臉。

擦身而過後,走了將近十步,捷才確定剛才他與自己認識的人擦肩而過。

捷回身而望,找尋對方。

他一眼便認出。

像岩石般寬闊的肩膀。一頭長髮。

是烏山響一。

望著他的背影,捷心中暗忖——這個人真不可思議。

明明這麼搶眼,但卻能如此順利地在人潮中隱藏自己的氣息。若不是剛才看過電影,受到不同於平時的感官刺激,恐怕便無法發現他的存在了。

捷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興起尾隨的念頭。

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正在這麼做。他覺得自己只是試著走向響一所走的方向。

響一和當初第一次見他走進教室時一樣,有如一刀劈開空間般向前而行。只有他的背影擁有清楚的黑色輪廓。

捷心中莫名感到愉快。這就像課堂上課的延續一般。捷平時在教室望著他的背影,就是保持像現在這樣的距離。他悄悄緊跟在響一身後。

走過銀座四丁目的十字路口,行經歌舞伎座前。他要去哪兒?

響一踩著穩健的步伐前進,捷望著他的背影暗自發問。

捷心想,可能是去畫廊吧。銀座有很多畫廊,響一的本業是一名藝術家,所以四處參觀畫廊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但捷心裡卻有個聲音告訴他——響一併不是要去那種地方。

他的心跳聲愈來愈鄉口。

行人漸稀。

來到這一帶,辦公大樓幾乎佔滿了這整個區塊。他不認為這種地方會有響一要造訪的畫廊。

響一快步而行。

響一要是回頭,就會看到他。一想到這裡,捷一顆心七上八下。如今不見擁擠的人潮,響一若是在這樣的距離下回頭,一定會發現自己的存在。

但響一沒有要轉頭的意思,過橋後,他走離原本的道路。

咦?這條路是?

陸續走來的男女上班族映入捷眼中。捷停下腳步,抬頭仰望迎面矗立的一棟老舊大樓。

這是日本數一數二的大型廣告代理公司。

難道響一是要來這裡?

捷無法再前進,他望著響一逐漸變小的背影。一來是因為膽怯,二來是自己一副學生模樣,走在這樣的街道上太過顯眼。

響一毫不遲疑地沒入正面玄關中。隔著玻璃可以看見他和櫃檯小姐說話的模樣。

原來如此,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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