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口捷因為和烏山響一修同一門課而認識他,其實不光是捷,同學院的學生們幾乎也都認識他。也許不只是同學年的學生,整所大學的學生們可能都知道烏山響一這號人物。

捷還記得自己初次見到他時,便在心中暗忖:即便不知道烏山響一,但只要看過這個男人一眼,一定會對他印象深刻。

那是新學期開始時,在階梯式的大教室里。

數百名學生正等候教授的到來。他們像聚集在蜂巢箱四周的蜂群,各自面向不同的方向,嘰嘰喳喳地聊個沒完。捷也和眾人一樣,和剛認識的同學熱絡地閑聊著。但就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某個異樣的氣息。

原本他正和人聊得起勁,但不知為何,突然停止交談,轉頭朝那個方向望去。如果是教授來了,應該可以從周遭學生的反應中得知有人走進教室才對,但不過是一名學生走進教室罷了,不可能整個教室的氣氛為之驟變,更何況他也不可能感應得到。

據說人的視線範圍比一百八十度還要廣;儘管面向前方,還是能略微看到斜後方的事物。難道那時候自己就是「看到」他走進嗎?

就在捷無意間轉頭時,一名男學生映入他眼中。

起初他以為這名青年是外國留學生。為什麼會這樣,他一時也說不上來。

假設前方走來一名東方人。若要判斷對方是否為日本人,其實很難以容貌作為判斷標準,但有時能用服裝或是身上的裝扮來判斷。年紀較長者,會穿著一般日本人絕不會穿的服裝,一看便知。但年輕人就不容易判別了。年輕人常穿的休閑服,每個國家都一樣,光看一眼無從分辨。

不過,縱使外表看起來像是標準的日本人,但只要靜靜觀察對方,便會慢慢發現「不,他不是日本人」。

舉例來說,當中最顯著的差異便是視線。日本人的視線不會鎖定對象的中心。看人的時候,感覺似看非看。望向對象周邊的事物,但目光絕不會與對方正面交會。打從一開始視線便向四方擴散。不過,有些人就不是這樣了。他們的視線會牢牢緊盯著對象,想從對方身上掌握些什麼。他們的視線雖然望著日本,但視野中出現的,卻不是日本。

他們眼中所看到的,也許是成長之處的景緻,但絕非我們日本人所看到的景象。他們居住地的空氣和土壤的氣味,滲進他們頭髮、指甲,以及肌膚的每一個細胞內。儘管踩在日本的柏油路上,但他們在行走的同時,仍一面撕裂故鄉的空氣、呼吸故鄉的空氣。那些走在街道上的異邦人,望著他們的手腳,感覺就像行走在不同的時空下。不,不光是看起來像,應該確實是如此。就像不管我們身在世界何處,卻依舊生活在日本的時空下一樣。

捷看到那名像是生活在不同時空里的男子走進。

他在無意識中注視著那名男子。

身材高挑,頸項細長,烏黑長發幾乎披肩。沒有贅肉的壯碩體格,感覺得出肌肉經過不少鍛煉。

若說有哪裡覺得怪異,應該是他那緩慢的步伐。看似能展現過人速度的身軀,卻踩著可用小心翼翼來形容的緩慢步履,讓人看了莫名地焦躁起來。

躡著腳走路。給人的印象,就像是他接下來另有目的,因此特地保留體力。他的模樣讓人有一種預感,彷彿體內蘊含著一股爆發力,只要「某個時刻」到來,便會以利落的動作完美地達成任務。

一身亮綠色的襯衫和牛仔褲。穿舊了的黑色運動鞋。粗擴的運動表,配上皺巴巴的帆布背包。

捷觀察入微,驀然發現他是位五官俊秀的美男子。光俊秀還不足以形容。憑他的容貌,足以擔任頂尖雜誌的平面廣告模特兒。

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一開始沒有察覺呢,捷如此自問。

不久他便發現,這是因為他心生抗拒。

那面無表情、給人奇特之感的臉龐,讓人忌憚用「好帥」這句單純而又老套的形容一語帶過。這張臉讓捷心中興起一股奇妙的抗拒。

「噢,是烏山響一。他也修這門課啊。」一旁的友人順著捷的視線望去,如此低語道。

「咦,就是他啊?」

捷一時無語,再次望向坐在前方角落的那名青年肩膀。

原來他就是烏山響一。

捷心不在焉地凝望那亮綠色的寬闊肩膀。

也許是自己想多了,感覺他的肩膀也正靜靜地抗拒周遭的人們;也許他早已習慣眾人向他投注的目光。像他這樣的名人,若不自己設下結界,充滿好奇心的世人旋即會蜂擁而上。雖然無法想像那種生活,但想必是快樂不起來吧。

捷與他的相遇就僅只這樣。應該說他們的相遇,就只是捷單方面見過他而已。

一周一次的課。

教室里的學生大多知道烏山響一這號人物,但他總是坐在前排的座位,對周遭事物沒半點興趣,應該不知道教室里其它數百名學生叫什麼名字才對。

然而,儘管他表現得漠不關心,但卻散發出一股教人難以抗拒的巨星氣質。才短短數周,許多男男女女已聚集在他四周,形成一個團體,猶如受花蜜吸引而群聚的蜜蜂。儘管身處人群的核心,但仍然不見他與眾人有任何親昵的舉動。正確來說,應該是他的愛慕者圍繞在他身旁,戰戰兢兢地享受他營造的氛圍。

而捷並非圍繞在烏山響一周遭的眾生之一。他並不想加入那樣的世界,也從不認為自己可以加入。

但烏山響一卻知道平口捷的存在。

眼前映照出沉悶渾濁、帶有肅殺色彩的風景。草木枯黃的平原一路綿延,河岸邊停著一輛老舊的灰色凱迪拉克。

小河對岸焦黑的工廠林立,正不斷排出灰煙。

孩童們在平原上玩耍。損毀的家電產品和垃圾散落一地。那是一座單調冷清的平原。

孩子們玩著踢石頭的遊戲。在玩得津津有味的孩童當中,有個年紀特別小的金髮男孩,因為無法理解遊戲規則,所以沒能參與遊戲。

他一臉無趣,茫然望著四周。

孩子們的歡笑聲響徹雲霄,白蝶在空中翩然飛舞。

男孩發現白蝶,然後發現白蝶前方停著一輛凱迪拉克。

他緩緩走向那輛凱迪拉克。

其它孩童並未察覺他往那裡走去。

男孩快步朝車子走近。

那輛車的後車廂沒有闔緊,男孩往縫隙間的暗處窺望。

什麼也看不見。

他隨手搭在後車廂的蓋子上,將它往上掀。

驀地,成群的白蝶猶如白雲般從後車廂飛竄而出。

男孩大吃一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抬頭仰望天空。

白蝶布滿天空。它們顫抖般地振翅,輕盈地飄蕩於天邊,看起來好似無數個白色斑點。

白蝶豎起翅膀。

仔細一看,翅膀上沾有斑斑血痕。

男孩對白蝶已失去興趣,他從地上爬起來,步履踉蹌地朝正在玩踢石頭的那群孩子們奔去。

攝影鏡頭往後車廂內俯看。

裡頭是一對渾身是血、已開始腐爛的男女屍體,眼神空洞地望著天空。

攝影鏡頭移開那輛車,改為映照悠然飛舞於空中的成群白蝶。

這時出現「FIN」這三個字。接著,開始緩緩列出演員與工作人員的名字。捷靜靜注視著上頭羅列的人名。

不久,那個名字出現了。

烏山響一

「別看這種噁心的電影好不好。」

香織冷冷的聲音傳入耳中,捷猛然一怔。他急忙握住搖控,調低電視音量。

捷活像是個因惡作劇而被責備的小孩,縮著身子望向打開和室拉門的姐姐。

「你沒睡啊?」

「在想一些事情,結果睡不著。」

「哦,真是難得。」

定睛一看,香織手中端著兩杯裝有咖啡的馬克杯。

這就更難得了。姐姐打算在此久待。

香織擱下杯子,雙腳鑽進暖桌內。明明都已四月快半了,但最近卻是連日冷颼颼的天氣,還不能將暖桌收進倉庫里。

香織隔著粉紅色鏡片的無框眼鏡,以不帶任何情感的淡色眼瞳望著電視畫面。

捷感到渾身不自在。

從小,只要這位大他四歲的姐姐跟在他身邊,他就感到坐立難安。幾秒前那出引人入勝的電影,如今已不再讓人感興趣,而是教人一刻都坐不住。

「這是恐怖電影嗎?」香織冷冷地問道。

「嗯,算是。這部電影的美術設計,是由我們學院的一名學生負責。」

「美術設計?你不是建築學院嗎?」

「你不知道烏山響一這個人嗎?他在國外好像比在日本國內還要有名。他從東京藝術大學休學後,到國外發展,回國後,又到我們那所大學重新修課。」

「哦。」

姐姐應該是沒聽過這個名字。她對次文化向來興趣缺缺。話說回來,她這個人從來不會有熱中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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