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彷彿所有道路,都將通往海邊

那間畫廊位於青山繁華區邊緣的舊大樓里。

黃土色的牆壁滿是裂痕,窗框生鏽呈現紅褐色,建築物下半部爬滿了綠油油的藤蔓,為大樓增添幾許威嚴。

大樓旁有個往下的石階,欄杆上同樣纏滿了藤蔓,底下半地下室的空間就是畫廊。

這一帶的建築物大多都有些年代,漫步其中只感到周圍寂靜無聲。從這裡走幾步路就可抵達生活步調快速、喧囂吵嚷的東京鬧市區。沒想到離鬧市區不遠處竟有如此幽靜的地方,就連大樓投下的影子都透露著幾分寂寥。

秒雙手抱著以油紙包覆的畫作,引領著我們。我拿了花束和草莓禮盒,教授則是空手,我們三個人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階。地下室的霉味混入了草莓的甜香,聞起來格外奇妙。秒和教授的手臂及臉部的燒傷依舊清晰可見,這肯定會嚇著對方吧。

高槻倫子遺留的贈畫名單上的第一位。

她正是這間澪畫廊的主人,伊東澪子。據說她是首次展出高槻倫子作品的人,想必已有一把年紀了。

推開玻璃門時,門上掛的吊鈴誇張地哐啷哐啷作響。我被突然的聲響嚇了一跳。

店內相當昏暗,外頭並未掛出任何招牌,這裡到底是否還在營業呢?

一股怪異的香味瀰漫在空氣中,牆上到處都弔掛著乾燥花束,在空調吹拂下沙沙作響,整體氣氛十分詭異。環顧店內,這裡擺滿了陳年的古董傢具,給人一種壓迫感。

「請問……有人在嗎?」

秒畏縮不安的聲音在店內迴響著。

喵——傳來微弱的貓叫聲。

「哪位呀?」

店後方傳來一聲聽起來神經兮兮的問話。

「我是高槻秒,上回跟您聯絡過了。」

黑暗中,我聽見對方發出微微的驚訝聲。

店內瞬間亮起。然而即使開了燈,還是只能勉強看出房內的輪廓。

一隻黑貓咻地跑進店內深處。

原本以為空無一人的室內,黑暗處突然有個矮小的身影動了動。

我本來還以為那是一個放在椅子上的大形人偶。

特大號的深綠色絨布單人沙發,上頭坐著一個看不出年齡的矮小女人。

「不好意思,我正在冥想呢。原來都已經是這個時間啦。我常忘記時間,一個不小心就容易陷入自己內心深處。不過,為了品嘗更美味的佳肴、享受更深層的藝術,時常鍛煉自己的感官是必要的喲。為此我們必須更加提升我們的心靈層次,你說對不對呀?」

她的聲音猶如揉捏鋁箔紙般尖銳刺耳,相當令人不舒服。

塗得死白的一張臉上,厚重的睫毛膏將睫毛固定得死硬,嘴唇則是帶點咖啡色的大紅色。頭上是一頂鑲有紫色亮片的小圓帽,帽檐下隱約露出看似以藥劑脫色過的捲曲白髮。她穿了一件淡紫色的多層次蕾絲洋裝,是長袖的,難道她不熱嗎?

漫長且尷尬的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

我們不顧禮貌,仔細打量眼前這個女人。

我們好像不小心闖進了迪斯尼樂園的灰姑娘城堡。

「啊……嗯……」

因為眼前出現超乎尋常的景象,秒的反應變得更加慌張。平時在公司的研究室里應該沒機會見到這樣的人物吧。

「哎呀,你就是秒啊?當年那個小小的秒就是你嗎?」

矮小如人偶般的女人雙眼閃爍著奇異的光芒,突然起身沖向秒,嚇得秒驚慌失措。

他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往後退的結果是撞到茶几,打翻了桌上的香水瓶。店內原本就已瀰漫著一股怪異的香味,現在又加上濃烈的柑橘香水味,熏得我頭昏腦漲。

教授攙扶起失神的秒,讓他站直,再拍拍他的背安撫他。秒總算回過神來,再度自我介紹。他介紹到我和教授時,說我們是協助這次畫展的工作人員,正在研究高槻倫子。

「托您的福,這次畫展盛況空前。我想藉此機會聽聽伊東女士您聊一聊您所認識的家母。家母過世當時我年紀還小,我幾乎不了解她。啊,我真是太失禮了,只顧著說話,不好意思,這是一點小意思。」

秒逐漸恢複平靜,將我拿著的花束和草莓禮盒送給她。

「哇!給我的嗎?真開心!好漂亮的花喲。這是什麼?點心嗎?」

澪子將臉頰貼在禮盒上,動作十分誇張。

沒想到在這個時代還殘留著這種類型的人。我不禁睜大眼睛打量她。

難道接觸藝術品後就會變成這副德行嗎?要塗上這麼厚的粉底需要花不少時間吧!我腦中浮現她獨自面對鏡子,專心塗粉底的模樣。真讓人心情鬱結。她還單身嗎?

澪子殷勤地揮手要我們坐下。我們四人一起坐在大沙發上。

「原來如此……我好懷念當年,這該從哪裡說起呢?倫子第一次來找我那天,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她瘦得像竹竿,閃著一雙大眼睛,穿著黃色洋裝前來。她非常喜歡黃色,就像個少女般惹人憐愛,又是個心思細膩的人。我根本無法相信當時她已經結婚了。

「我只相信自己的直覺,一向只賣自己喜歡的作品,也要求自己欣賞作品時不能存有成見。她來訪時,給我看了幾幅畫作,當時我的直覺便告訴我,這個孩子確實與眾不同。看到以童話為主題的那系列畫作,我的心就騷動起來。我當下立刻決定,下周馬上展出她的作品。」

澪子邊說邊泡起味道詭異的茶。雖說是香草茶,但那香味實在太可怕了,口感更是噁心。我們勉強喝了一口,我看到秒的臉整個都皺起來了。

教授似乎決定今天徹底當個隱形人,即使喝了味道噁心的茶,也不動聲色地保持平靜。

「她確實有才華,但也算是運氣好。做任何事都不能忽視運氣喲。」

說到這,澪子的舌頭輕輕舔了舔嘴唇。

那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了一條蛇。

無論如何,我想我不可能喜歡這個人。

倫子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時有什麼感覺呢?才二十餘歲的倫子在面對這個女人時,為什麼願意將自己的未來託付給她呢?難道這個狡猾的面孔在倫子眼中是可靠的嗎?抑或這個女人以前不是這個樣子?

我以冷淡的眼神觀察著澪子。

「當時我也才剛開了這間畫廊,所以我們的相遇對彼此而言,都是個幸運的開始。我覺得她就像我的小妹妹,我們是絕佳拍檔……」

是嗎?

聽她那得意洋洋的口氣,我忍不住在心中反駁她。

「那孩子相當有意思。有時候獃獃地不說話,有時候卻突然滔滔不絕。她時常在素描簿上草草素描幾筆,再撕下來折成紙飛機。我問她為什麼這麼做,她說:『我想把腦袋裡的東西趕出去。』她以飛快的速度畫了好幾張素描,然後隨隨便便折成紙飛機,在房間里扔來扔去,或是朝窗外扔出去;這就叫做天才吧。當她在扔紙飛機的時候,通常不太容易親近。我想知道她畫些什麼,曾偷偷撿起幾架紙飛機,攤開來一看,紙上儘是一些抽象畫,不是一團旋渦就是箭頭之類的。」

我腦中浮現出這樣的景象。

一個女人拚命地畫著,接著又奮力撕下畫紙,彷彿被什麼東西催促著,折出一架架紙飛機。她的眼神專註,房間內飛舞著無數的紙飛機。不論如何拚命趕走腦海中出現的雜念,它們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闖入腦中。

她的痛苦是我們凡人無法體會的。

「而且她當時非常幸運。我到處奔波,拜託了許多人幫忙,萬萬沒想到,她竟然被矢作英之進注意到了!」

澪子似乎期待這個名字能夠引起我們驚奇的反應。

她自信滿滿地看著我們,等待著。

我沒聽過這個名字,因此獃滯地望著她。

「矢作英之進……」

教授小聲重複念著這個名字。

「咦,你們不知道嗎?怎麼可能!就是矢作集團的矢作英之進啊,集團旗下有鐵路公司、飯店、百貨公司,還有電器公司。他可是當代第一流的收藏家呀!雖然是個大企業家,卻有別於暴發戶的低俗品位,稱得上是收藏的行家呢。他的藝術造詣真是不得了,對日本的藝術品所知甚詳,精通各個時代和領域的藝術品。人家都說只要是讓他注意到的藝術家,身價瞬間就多一個零!」

這個女人的情緒起伏真像擺動的鐘擺,前一分鐘還故作優雅沉穩,突然又像是飛上雲端般亢奮起來。我最怕這種類型的人了。

「他第一眼就看上倫子的畫作,連著兩天造訪畫廊,委託倫子製作海報。國際博覽會的海報……那張火紅色的海報實在太搶眼了,讓她一夜成名。真想讓秒看看那天的倫子。她出現在國際博覽會的開幕典禮上,讓所有人都驚嘆不已。大家紛紛說:『那個年輕苗條又漂亮的女孩,竟然作出如此犀利的海報!』當時的她真是漂亮極了,一身直條紋的簡約黑色洋裝,配上黑色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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