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前往遙遠大海的旅程,始於意外的某一天

忽然間,我感到口渴得不得了。我不禁伸手摸了摸,這才發現脖子上滿是汗水。

好熱,這裡真的好熱。難道那個快來了嗎?

我煩躁地甩開頭髮擦拭汗水。

每當月經快來時,我的體溫就隨之升高。即使只是輕微的改變,那股虛浮燥熱還是令我感到頭重腳輕,猶如發燒般暈眩。若將肉體比喻成硬體、精神比喻成軟體,如果說兩者運作順暢的狀態是正常的我,那麼這段時期的我就如軟硬體運轉失常,軟體偏離了硬體,獨自快轉著。

其實我這個月的月經應該過一陣子才來,難道是異常悶熱的夏天攪亂了我的生理時鐘,抑或是會場過於悶熱的關係?

我站在人擠人的會場中,心神不寧地左顧右盼。

這裡是一棟位於澀谷鬧市區的老舊出租大樓的頂樓。

今天是某位我從未聽說過的畫家的畫展。我原以為沒什麼人來參觀,到會場後卻被人潮嚇了一跳。

出入澀谷的主要族群是年輕人,然而參觀這個畫展的人們都有了一些年紀,個個都露出一副附庸風雅的嘴臉。這些愛裝模作樣的人們為何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面帶同樣的神情,發出同樣的聲音。

我們跟你們這些人不同,我們可是不惜一切代價投資在自己身上!所以,我們才懂得什麼是享受人生。你們看!我們是多麼快樂!

看著他們舉手投足間散發出的神情,我不禁苦笑。他們眼神中透露著傲慢,談話時總喜歡促使對方發問以便炫耀自己,真是令人厭煩。

在這樣的場合,像我這種年輕女孩便如同透明人般無人理睬。黑色無袖高領的夏季線衫搭配法式牛仔褲,這樣的穿著竟然會在澀谷顯得異常突兀,還真是難得一見啊。

不過,一旁還有兩個更突兀的人。

我的上司和友人正站在不遠的地方,對著一幅畫發表各自的高見。

五官端正、身材如同鉛筆般高瘦細長的今泉俊太郎,體型猶如花生長了四肢、長相酷似土偶的浦田泰山教授,這兩人的外表形成強烈的對比。他們唯一的共通點是那頭既不柔順又不服帖、翹得亂七八糟的自然捲髮。即使距離遙遠,只要你發現兩隻黑刺蝟正在蠕動,那肯定是他們。看到他們兩人站在一起,我便聯想到恐怖電影中成為第一個犧牲者的村民的慘叫畫面。這兩人雖然缺乏常識,卻懂得許多普通人一輩子都不會想了解的事物,或許正因為如此,他們年紀相差甚遠卻相當投緣。

「怎麼這麼多人呢?又不是開幕第一天,這個畫家有這麼紅啊?」

我疑惑地問起。一如往常,博學多聞的泰山教授以他詭異且高亢的聲音為我解答。

「嗯,在萬由子出生之前,也就是我的學生時代,這位畫家可是風雲人物啊。當時的年輕人都為她瘋狂,不過就在她正要嶄露頭角的時候卻突然過世了。今天來觀賞的人都是當年的畫迷吧。真是盛況空前,說不定會引起懷舊風潮呢。」

「是哦。」

「這不是遺作展嗎?所以我還以為是個最近才過世的畫家,沒想到已經二十五年了。怎麼會現在才辦遺作展呢?是因為著作權之類的問題嗎?」

俊太郎邊說邊掏出收到的邀請函,仔細查看內容。

二十五年前,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

老實說,我感覺那相當久遠,像是老祖母時代的事。這個從上古時代就存在的世界,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已久,我覺得這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對我來說這不是無法證明的嗎?或許大家從我出生那一刻起就串通好了吧。這個世界並不是專屬於我的百米短跑,而是永不停止的接力賽,要我理解這個事實並不容易。

當我想著這些無謂的事情時,冷汗依舊不停地從脖子滑過。

好熱,這裡真的好熱。

現在回想起,我的不安感早在抵達會場入口時就已經浮現。

小時候,有一回遠足的目的地是一間大寺廟。

我們在寺廟的隱蔽處玩耍時,發現一塊擺得歪歪的石磚。其他的石磚排列得井然有序,只有那一塊特別醒目。我打算挪動那塊石磚,一道玩耍的孩子紛紛阻止我。萬由,寺廟的石頭不可以動啦!

我不聽。其實我根本不想動它,但抱著石磚的雙手卻不聽使喚。最好不要動,最好放手,心裡雖這麼想,但我依然嘿咻嘿咻地翻開石磚。我花了不少時間,終於將沉重的石磚翻過來了。

石磚底部爬滿了黑色甲蟲,密密麻麻,毫無間隙。

怕蟲的我頓時全身僵硬。

我嚇得發不出聲音,丟下石磚,跟著其他孩子一溜煙似的逃走了。

但是事後回想起,其實讓我害怕的不是那些蟲子。

石磚下藏了一對小孩的紅襪。到現在我還是不懂,為什麼那種東西會被埋在那裡,可是當時的恐懼如今仍歷歷在目。

當年我抱起石磚時便有一股不祥預感,而今天,就從我看到會場的那一刻起,同樣的不祥預感立即糾纏著我。

會場的入口並沒有任何不妥,看起來就是一場花了不少心力和經費策劃的正常畫展。沒有半點異樣可以解釋我的不安從何而來。

高槻倫子遺作展

在精心設計的照明下,簡單卻極富品位的字體浮現在白牆上。

入口旁貼著描繪海景的作品海報,這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畫也被印在邀請卡上。海報下擺滿了開幕當天各界贈送的豪華花束。

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掠過我的頸後。

這感覺是從哪來的?

我想起會場人口,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似乎來自那幅海景畫。

邀請卡上的作品尺寸過小,當初看到時我並沒有特別的感覺,不過入口處張貼的大型海報卻打亂了我的思緒。

那幅畫描繪陰天的海邊。

空曠寂寥的海邊。

季節應該就是現在,是夏末吧。被遠景吞噬的懸崖,低矮的灌木宛如蹲坐在頂上。深沉的灰色和淡淡的粉紅色交織成陰鬱色澤的海浪,看似就要融人只余幾許微光的沉重雲層中。

畫面有點凄涼,令觀看者不禁也情緒鬱結了起來。

然而,裡頭卻蘊藏了一股猶如殘火悶燒的詭異熱氣,讓人不由得入神。

看到這幅海報,我立刻感到口乾舌燥。

幾幅小品畫掛在展示廊起始處。

海報上那幅海景畫有種揮之不去的沉重感。相較之下,踏進會場後看到的這幾幅小品畫,下筆輕盈,色調也較為明亮,我因此鬆了一口氣。

我先瞧了一眼,發現這幾幅畫都以童話為題材,便放鬆心情觀賞。看著看著,一股涼意卻逐漸包覆了我的心。

一個身著黑色披風的女人,面無表情地觀察著遠方的七個小矮人,他們正為白雪公主的死哀慟不已。

長滿青苔的巨大紡車背後,是被荊棘圍繞著的廢墟。睡美人倒卧在黑暗中,她的周遭滿是蜘蛛網和灰塵。

快樂王子鑲在眼中的寶石已被挖去,身上的金箔也全被剝離,銅像寂寥地佇立在廣場中央,腳下瑟縮著一隻氣絕多時的燕子。

「哇!畫是很美,不過這畫家也太陰暗了吧。」

俊太郎發出驚嘆聲。

我也有同感。

畫中纖細的線條充滿知性感,色彩與構圖既前衛又華麗,但畫家的目光卻冰冷無情。

童話中睡美人得到王子的愛而蘇醒,快樂王子將財富分送給窮人而感到滿足,然而,畫家觀察他們的視線卻閃爍著冰冷的光芒。

這種冰冷的光芒籠罩了會場里每一幅畫,在這幾幅小品畫之後的油畫,包括那些海景連作都是這樣。

我覺得越來越不舒服。

好熱,熱到讓人受不了。

不知為何,我無法正視眼前的畫作。

海景畫。平淡的風景畫。

所有作品似乎都以同一個地方為題材。夏末的大海,充滿空虛的倦怠感,喪失色彩的季節。

曇花一現的晴天、追逐著海浪的小狗、在海邊散步的人們、嬉戲玩耍的孩童,這是隨處可見的祥和景象。

然而,每一幅畫都令我感到恐懼。

走進展示廊深處,作品尺寸也越來越大。我覺得呼吸困難,好難過,如同陷入無法逃脫的深淵。

太誇張了,是不是空氣不流通啊?會場這麼多人,空調應該開強一點嘛!

連續好幾幅都是類似的構圖。剎那間,我產生了錯覺,彷彿整個會場就是一幅海景畫。

我不由得拚命擦汗。

好渴。腳步越來越沉重,酸液不斷從胃部湧上喉頭。

身上的黑色夏季線衫因汗水而濕透了。啊!啊!好難過!

——我得快逃!

我驚覺自己竟然在想這種事。

逃?往哪逃?

——快逃出去!趕快往回走,遠離這裡。快點!現在還來得及。

周遭的人們似乎樂在其中。在他們開朗又光彩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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