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天晚上,我們像是在轉靈動桌玩招魂術。我們相聚在居伊·德·威爾的辦公室里,他事先熄了燈。或者,只是停電了。我們聽見他在黑暗中的聲音。他給我們複述了一篇文章,他本來可以在燈光下把這篇文章念給我們聽的。不,我這麼說對他是不公平的,居伊·德·威爾要是聽見我把這次活動說成「轉靈動桌」,他會瞠目結舌的。我們的活動比轉靈動桌要有價值得多。他會用略微責備的口氣對我說:「瞧您說的,羅蘭……」

壁爐上有一個枝形大燭台,他點燃了燭台上的蠟燭,然後重新坐到辦公桌後面,那個女孩、我,還有一對四十歲上下的夫妻,我們坐在他對面的座椅上,那對夫妻非常注重儀錶,那副神氣很像中產階級,我是第一次在那裡遇見他們。

我朝她轉過頭去,我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了。居伊·德·威爾微微俯下身子,一直在說話,但語氣很自然,差不多是日常說話的語調。每一次聚會,他都要念一篇文章,過後他還會把文章油印給我們。我留下了那天晚上的油印資料。我有了一個參照依據。她跟我說了她的電話號碼,我用紅色圓珠筆把號碼記在了那張紙的下面。

「最大程度的聚精會神在雙目緊閉躺下之後才能獲得。外面一點點風吹草動,精力就開始分散。站著的話,雙腿會耗去一部分精力。睜開的眼睛會減弱集中的精力……」

我費了老大的勁才忍住沒爆笑起來,我記得當時的情景,更因為此前我還從未出現過類似的情況。可是,蠟燭的亮光讓他的朗讀充滿莊嚴肅穆的氣氛。我經常與她的目光交匯。從表面上看,她不想笑。不僅不想笑,而且恰恰相反,她顯得畢恭畢敬的,甚至還擔憂自己聽不懂那些話的意思。她的這種嚴肅認真終於也感染了我。我為自己剛才出現的反應感到羞愧。我想都不敢想,要是我剛才大笑起來的話,會造成怎樣的混亂和難堪。從她的目光中,我好像看出了一種求助,一個疑問。我在你們中間夠格嗎?居伊·德·威爾把手指交叉在一起。他的語氣更加莊重,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彷彿只對她一個人說話。她驚呆了。也許她擔心別人出其不意地問她一個問題,類似這樣的問題:「您怎麼想呢,我好想聽聽您對這個觀點的看法。」

電燈又亮了。我們在那間辦公室還待了好一陣子,跟往常不一樣。平常,聚會總是在客廳里舉行的,總會有十來個人到場。但那天晚上,我們就四個人,德·威爾也許更喜歡在他的辦公室里接待我們,因為我們人數太少。而這天晚上的聚會一開始只是一個簡單的約會,沒有像往常一樣發出邀請,這種邀請可以在你的住所收到,或者假如你是維嘉書店的常客,有人就會在那裡把請帖轉交給你。正如我保留了一些油印資料一樣,這些請帖我也保存了一些下來,昨天我就隨手翻到了其中的一張:

親愛的羅蘭

居伊·德·威爾

非常高興地歡迎您大駕光臨

時間:一月十六日星期四晚上八時

地點:盧安達廣場5號

左邊二號樓

左邊四樓

白色的請帖,相同的尺寸,金屬絲字母預示著這可能是一場上流社會的聚會,雞尾酒會或者生日宴會。

那天晚上,他把我們一直送到公寓的門口。居伊·德·威爾和那對第一次光臨的夫妻比我們大了足足二十來歲。由於那架電梯四個人乘坐太擁擠,她和我,我們倆就從樓梯下樓了。

那幾棟牆面呈米色或土黃色的千篇一律的樓房邊上有一條私人通道。同樣的鍛鐵門,門上方掛著一盞燈籠。一排排一模一樣的窗戶。過了鐵柵欄之後,我們便出現在亞歷山大-卡巴那爾街的花園廣場。我一定要把這個名字寫下來,因為我們的路就是在那裡交匯的。我們紋絲不動地在那個花園廣場中央待了一會兒,找一些話跟對方說。是我率先打破沉默。

「您住在這個街區嗎?」

「不,我住在星形廣場那邊。」

我想找個借口把她留住,不要那麼快就和她說再見。「我們可以一起走一程。」

我們沿著格雷那爾林蔭大道,走在高架橋下。她提議沿著這條通往星形廣場的地上地鐵線步行。假如她走累了,她總是可以坐地鐵完成剩下的路程。那一定是在某個禮拜天晚上或者節假日。街上沒有汽車駛過,所有的咖啡館都關門了。總之,在我的記憶里,那天晚上,我們漫步其中的是一座杳無人跡的空城。現如今,當我回想往事的時候,我們的相遇,在我眼裡恰似兩個在生活中萍蹤無定的人的邂逅。我覺得我們倆在這個世界上無依無靠、孑然一身。

「您與居伊·德·威爾認識已經很久了嗎?」我問她。

「不久,我是在年初通過一個朋友認識他的。您呢?」

「我嘛,通過維嘉書店。」

她不知道聖日耳曼大街上有這麼一家書店,書店的櫥窗上貼著用藍色的字寫的標識:東方學以及比較宗教。我就是在那裡第一次聽說居伊·德·威爾的,一天晚上,書店老闆給了我一張請帖,告訴我說我可以參加那裡的聚會。「完全適合您這樣的人。」我本想問他「您這樣的人」是什麼意思。他對我還是蠻友好的,這句話應該沒有輕蔑的意思。他甚至毛遂自薦地把我「託付」給居伊·德·威爾。

「那家書店還行嗎,那家維嘉書店?」

她問這個問題時夾帶著嘲諷的語氣。不過,也可能是她的巴黎口音讓我產生這種感覺的。

「那裡可以找到大量有意思的書。我會帶您去那裡。」

我想知道她都讀哪些書,是什麼東西吸引她參加居伊·德·威爾的聚會的。居伊·德·威爾建議她讀的第一本書是《消失的地平線》。那本書她一絲不苟地讀完了。前一次聚會,她比別人到得早一些,居伊·德·威爾就讓她進了他的辦公室。他在佔了整整兩面牆的書架上尋找另外一本書借給她。不一會兒,他彷彿突然有了一個主意一樣,徑直朝辦公桌走去,在堆積如山的亂糟糟的資料和信函中拿出一本書。他對她說:「您可以閱讀這部書。我很想知道您讀完這本書之後有什麼感想。」她很是忐忑不安。德·威爾跟別人說話的口氣就好像他們跟他一樣睿智、一樣博學似的。他的這種想法到什麼時候結束呢?他最終肯定會意識到別人到不了他的高度。那天晚上,他給她看的那本書,書名叫《不存在的路易絲》。是的,那本書我沒讀過。它講述的是不存在的露易絲的故事,那是個修女,書里還收錄了她的全部信函。她沒有按前後順序閱讀,總是隨手翻到哪一頁就讀哪一頁。有一些章節給她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甚至超過《消失的地平線》。在認識德·威爾之前,她讀過一些科幻小說,比方說《會做夢的寶石》。還讀過一些天文學方面的著作。真是投緣啊……我也一樣,非常喜歡天文學。

到了比爾-阿肯站的時候,我尋思著她是乘坐地鐵,還是想繼續走路、穿過塞納河。在我們的頭頂上,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傳來地鐵列車的嘎吱聲。我們走到了那座橋上。

「我跟您一樣,」我對她說道,「也住在星形廣場那邊。也許離您家不太遠。」

她遲疑著。她可能想跟我說一些難以啟齒的事情。

「實際上,我結婚了……我住在諾伊利,我的丈夫家裡……」

就好像她在跟我懺悔一樁罪孽一樣。

「您結婚很久了嗎?」

「不,不是很久……是在去年四月份……」

我們繼續往前走。我們走到了那座橋中間,到了那座通向天鵝林蔭路的台階附近。她到了台階上,我跟了過去。她邁著堅定自信的步子走下台階,就好像去趕赴約會一樣。然後,她跟我說話的語速越來越快了。

「有一陣子,我在找工作……我碰巧看到一則招聘啟事……是做臨時秘書……」

下了台階後,我們沿著天鵝林蔭道往前走。林蔭道的兩邊,一邊是塞納河,一邊是河濱上的燈火。而我,我感覺自己走在一艘在深更半夜裡擱淺的輪船上面供旅客散步的甲板上。

「在辦公室里,有一個男的吩咐我工作……他對我很好……他年紀更大一些……過了一段時間,他想結婚了……」

好像她試圖在一個兒時的朋友面前為自己辯護,而這個朋友,她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只是在街上偶然碰到的。

「那您呢,您喜歡結婚嗎?」

她聳了聳肩膀,彷彿我剛才說了一句荒唐可笑的話。我每時每刻都在期待她說:「瞧你說的,你還不了解我……」

總之,我前世一定認識她。

「他總跟我說,他希望我好……是真的……他對我很好……都有些把自己當成了我的父親……」

我心想她在等我給出建議。她可能不習慣把心裡話告訴別人。

「他從不陪您去參加聚會嗎?」

「不,他工作太忙了。」

她是通過她丈夫年輕時代的一個朋友認識德·威爾的,此人帶德·威爾去諾伊利他們家裡吃過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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