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長到十五歲的時候,別人可能都以為我已經十九歲了。甚至以為我滿了二十歲。我本名雅克林娜,不叫露姬。我第一次趁母親不在家跑出去時,年紀還要小。她在晚上快九點鐘的時候去上班,凌晨兩點鐘之前不會回來。第一次從家裡跑出去之前,我早就想好了,萬一在樓梯上被門房撞見了,我該如何撒謊。我會告訴他我要到布朗西廣場那裡的藥店去買一種葯。

我一直沒有再回過這個街區,直到有一天晚上,羅蘭帶我乘坐計程車去那個名叫居伊·德·威爾的朋友家。我們相約和所有那些經常參加聚會的人在他家裡見面。羅蘭和我,我們倆才認識沒多久,當他叫計程車在布朗西廣場停下時,我什麼也不敢跟他說。他想和我走一走。他也許沒有注意我抓著他的胳膊抓得有多緊。我感到天旋地轉。我覺得要是我穿越那個廣場的話,我會暈倒在地。我好害怕。他常常跟我說起「永恆輪迴」 ,他或許會明白的。是的,我所有的一切又從頭開始了,就好像跟那些人的聚會只是一個借口,就好像是有人派了羅蘭過來,把我悄悄地帶回我的老家。

我們沒從紅磨坊前面經過,讓我鬆了一口氣。可是,我母親離世已經四年了,我再也沒有什麼好怕的了。她夜裡不在家的時候,我每一次從那套房子里逃出來,總是走在林蔭大道另一邊的人行道上,那邊屬於九區。那條人行道上沒有一點燈光。於爾·費里中學那幢黑魆魆的大樓,那些窗戶都已經漆黑一團的大樓的牆面,一家餐館,但餐館的大廳好像總是昏暗不明。而每一次,從土台的另一邊,我都忍不住要看一眼那個紅磨坊。當我走到棕櫚咖啡館附近,準備進入布朗西廣場時,我就沒那麼從容不迫了。那裡又有燈光了。有一天夜裡,我從那家藥店前面經過,看見我母親和其他客人在一起,在窗戶玻璃後面。我暗忖她比往常提早下班了,會很快回家。假如我跑的話,我可以比她先到。我站在布魯塞爾街的街角,想觀察一下她會選擇走哪一條路。但是,她穿過廣場,回到了紅磨坊。

我常常覺得惶惶不安,為了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我很想去找母親,但是那可能會打攪她工作。今天我卻可以肯定她是不會呵斥我的,因為她來大採石場警察分局接我的那天晚上,她一句批評的話都沒說,沒有對我進行威逼,沒有給我上什麼德育課。我們默默地走著。在走到考蘭古橋中間的時候,我聽見她冷漠地說「我可憐的孩子」,但是我很納悶,不知道她是在說我,還是在說她自己。等我脫了衣服上床之後,她才走進我的卧室。她坐在床邊,一句話也沒說。我也是。最後她終於露出了微笑。她對我說:「我們倆都不是很健談……」說完,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她還是第一次注視我那麼久,我也是第一次發現她的眼睛是那麼明亮,眸子呈灰色或者淡藍色。灰藍色。她朝我俯下身子,親了一下我的臉頰,更確切地說,我感覺到她的嘴唇蜻蜓點水般掠過。依然是凝視著我的目光,炯炯有神但心不在焉的目光。她把燈熄了,在關上房門之前,她對我說:「別再那麼幹了。」我覺得這是我們惟一的一次交流,很短暫也很笨拙,但對我的內心造成強烈的震撼,以至於我現在很後悔在那件事發生之後的幾個月里,我沒有對她做過一次衝動的事情,否則我們之間還會出現這種交流的。但是,我們倆誰也不是那種感情容易外露的人。也許,她對我不抱任何幻想才會對我漠不關心。她也許在心裡對自己說,這閨女沒什麼好指望的,因為我就是她的翻版。

但是,我當時並沒有去想這些事情。我一直是活在當下,不去問為什麼。羅蘭把我帶回這個我一直迴避的街區時,一切都已經面目全非了。母親死後,我就沒有踏上過這片土地。計程車開進了昂丹馬路街,我看見最裡頭三位一體教堂那一團黑乎乎的影子,就像一隻正在放哨的雄鷹。我覺得很難受。我們正在接近邊界。我告訴自己還有一個希望。我們也許要改道朝右邊走去。可是,沒有改道。我們筆直地前行,我們穿越三位一體廣場,我們在上坡。在到達克里希廣場之前,遇到紅燈,我差一點就打開車門,落荒而逃。可是,我不能對他做這樣的事情。

後來,當我們沿著女修院院長街徒步前往我們聚會的那棟樓房時,我的心才平靜下來。所幸的是,羅蘭什麼也沒察覺到。如今,我覺得遺憾的是,我們倆一起在這個街區行走的時間太短暫,我希望走得更久些。我本來想帶他參觀這個街區的,告訴他我住了六年的地方,那一切都變得非常遙遠,是在另外一種生活當中……母親死後,把我和那段時期牽扯到一起的惟一聯繫,是某個名叫居伊·拉維涅的人,他是我母親的男友。我早就明白,是他在支付那套房子的租金。如今,我還時不時地跑去看他。他在奧特依的一家汽車修理廠工作。但我們幾乎從不談論過去。他和我母親一樣,也屬於不善言談的人。那些人把我帶到警察局時,問了許多我必須回答的問題,但是,剛開始的時候,我總是緘默不語,於是他們對我說:「你呀,你不善言談。」假如母親和居伊·拉維涅也落到他們手裡,他們也會說同樣的話。我不習慣別人問我問題。我甚至覺得很奇怪,他們竟然對我的情況感興趣。第二次,在大採石場警察分局,我碰到的警察比前面那個人更和藹可親,我覺得他問問題的方式很有意思。這樣一來,就有可能把心裡話說出來,而坐在你對面的某個人對你的所作所為也聽得饒有興緻。我對這種情況一點也不習慣,所以我都不知道用什麼話來回答。那些具體的問題除外。比方說:你是在哪裡上學的?考蘭古街的聖-萬桑·德·保羅女子學校以及安托瓦娜特街的市鎮小學。於爾·費里高中沒有要我,這件事難以啟齒,但我還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他坦白了這件事。他朝我俯下身子,彷彿想安慰我似的,聲音溫柔地對我說:「於爾-費里高中活該倒霉……」這句話讓我大吃一驚,我好想笑。他朝我微笑著,直視著我,目光跟我母親的目光一樣炯炯有神,但他的目光更溫柔,更加專註。他還問了我的家庭狀況。我感覺自己放心大膽起來,我終於把少得可憐的家庭情況告訴他:我母親原來住在索洛涅的一個小村子裡,紅磨坊的經理福克雷先生在那個村子裡有一處房產。就是因為這個關係,母親年紀輕輕來到巴黎的時候,就在紅磨坊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我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我是在索洛涅出生的,但我們從來也沒有回去過。母親常常對我說:「我們已經沒有屋架了……」他聽著我說話,有時還做些記錄。而我,我體會到了一種全新的感覺:我把這些少得可憐的細節和盤托出的同時,我自己也如釋重負。那些事情說出來之後,跟我就不相干了,我說的是另外一個人的故事,看到他做記錄,我覺得輕鬆自如了。倘若所有那一切都白紙黑字地寫了下來,那也就意味著都結束了,就像人死了會在他的墳墓上刻上名字和日期一樣。我滔滔不絕地越說越快:紅磨坊,我母親,居伊·拉維涅,於爾-費里高中,索洛涅……我從來都沒有機會跟任何人說話。所以這些話語從我這裡脫口而出時,那是何等的解脫啊……我的一段人生結束了,這段人生是命運強加到我頭上的。從今往後,將會由我本人來決定我自己的命運。一切都會從今天開始,為了毫無羈絆地一往無前,我更願意他把剛才所做的記錄一筆勾銷。我準備跟他說一些其他的細節和名字,跟他說一個想像中的家,一個我夢想的家。

凌晨兩點鐘的時候,我母親來警察局接我。他跟她說事情不嚴重。他一直用他那專註的目光凝視著我。未成年流浪,在他們的事件記錄簿上就是這麼寫的。計程車在外面等著。先前,他問我在哪裡上學時,我忘記告訴他幾個月來我上的是另外一所學校,路程要更遠一些,跟這個警察局在同一條道上。下課後我在學校的食堂里等著,母親在黃昏的時候來接我。有時,她來晚了,我就坐在土台的一張凳子上,等著她。就是在那裡,我發現這條街道兩邊的街名並不一致。那天晚上,她又來接我,在離學校很近的地方,但這一次不是到學校接,而是在警察局裡。這條有著兩個名字的怪街,似乎想在我的人生中扮演一個什麼角色……

母親時不時地偷偷瞄一眼計程車的計價器。她叫司機在考蘭古街的街角停車,當她從錢夾里掏出那些硬幣時,我知道了那些錢正好夠付車費。剩下的路程我們自己安步當車。我走得比她快,讓她跟在我身後。然後,我又停下等她跟上來。在那座俯瞰公墓的橋上我們可以看見下面我們住的那棟房子,我們在橋上停了很久,我感覺到她緩過氣了。「你走得太快了。」她對我說道。今天,我萌生了一個想法。我當時可能試圖帶著她從那狹窄的生活圈裡稍稍往外走出來。假如她沒死的話,我相信我可以讓她看到別的天涯。

隨後的那三四年里,我常常走同樣的路線,同樣的街道,可是我越走越遠了。起初,我甚至不會走到布朗西廣場。我只是圍著那一片房屋兜圈子……最先是那家小得不能再小的電影院,在離我們所住的那棟大樓幾米遠的大街的一角,在那裡,每天晚上十點鐘電影準時開演。放映廳里空空蕩蕩的,只是在星期六例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