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個年輕人是我在孔岱的鄰座,我們之間的談話都是以一種輕鬆自然的方式進行的,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幸運的事情。我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憑我的年齡我可以做他的父親。三年來,他日復一日,鍥而不捨地對進出孔岱的顧客進行彙編,記錄在一個筆記本上,這大大方便了我的工作。遺憾的是,我向他隱瞞了我想查閱這部文獻的真正動機,雖然他好心好意地把它借給了我。可是,當我跟他說我是美術編輯的時候,我撒謊了嗎?

他信賴我,對此我是心知肚明的。比別人大二十歲的好處正在於此:他們不知道你的老底。就算他們漫不經心地打探一些你此前的生活經歷,你也可以天花亂墜地瞎編一氣。新的生活。他們不會去追根問底。這種想像出的生活,你講著講著,就有大股大股的清新空氣從一個很久以來一直讓你覺得憋悶的封閉堵塞的地方吹過。一扇窗戶忽地打開,百葉窗在風中喀拉喀拉響。你會重新感覺到,你的未來不是夢,它就在你的眼前。

美術編輯。這個名稱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了。倘若在二十年前,有人問我將來有何打算,我會含糊不清地嘟噥一句:做美術編輯。而且,我今天也是這麼說的。什麼也沒有改變。所有這些年頭都被一筆勾銷。

只不過,我並沒有與過去徹底決裂,沒有把過去的一套東西全然拋棄。在我的同代人當中,還有一些見證人,一些倖存者。一天晚上,在蒙大拿,我問瓦拉醫生是哪年生的。我們生於同一年。我跟他說我們以前見過面的,就在這家酒吧,那個時候,這個街區盡享繁華,流光溢彩。而且,我好像覺得甚至在那以前就見過他,在巴黎右岸的其他街區。我甚至很肯定。瓦拉用生硬的語氣要了四分之一升偉圖礦泉水,在我有可能喚起他最糟糕的回憶的時候,打斷了我的話。我趕緊閉上了嘴巴。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有許多事情諱莫如深,必須三緘其口。我們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於是,我們都極力避開對方。當然,最好的方法是,徹底的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

真是冤家路窄啊……世界上的事情還真就這麼巧,那天下午,我第一次跨進孔岱的大門時,再次與瓦拉不期而遇。他坐在大廳的最裡頭,和兩三個年輕人在一起。他看我的眼神充滿不安,就像一個大活人見到鬼一樣。我朝他微微一笑。我默默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我覺得自己隨便說一個字,都有可能讓他在新朋友面前顏面盡失、很不痛快。當我在大廳的另一頭那張仿皮漆布長椅上坐下來的時候,我的沉默和審慎似乎讓他鬆了一口氣。坐在那裡,我可以觀察他,但不會碰到他的目光。他把身體湊過去,低聲和他們交談。於是,為了打發時間,我想像著我可能會用裝模作樣的社交界的語氣跟他說的所有話語,這些話可能會讓他的前額滲出豆大的汗珠。「您還在做醫生嗎?」稍作停頓之後,繼續追問:「說呀,您一直在路易-布雷里奧河堤路行醫嗎?除非您還留著莫斯科街的那間診所……很久以前您在弗雷斯納住過一陣子,我希望那段日子沒有給您造成惡果……」我一個人坐在角落裡,想著想著,差點爆笑起來。大家都沒有變老。隨著時光的流逝,許許多多的人和事到最後會讓你覺得特別滑稽可笑和微不足道,對此你會投去孩子般的目光。

第一次去孔岱,我在裡面等了很久。她沒來。要有耐心,不能操之過急。可能要等別的時間。我觀察過店裡的客人。大部分不超過二十五歲,要是有一個十九世紀的作家來描寫他們的話,會把他們描寫成「浪子大學生」。但是,以我之見,他們當中在索邦大學或者高等礦業學校讀書的人屈指可數。我必須承認,通過近距離的觀察之後,我一下子就明白是怎麼回事,所以我很為他們的前程擔憂。

兩個男子走了進來,兩人一前一後,幾乎沒有什麼間隔。來人是阿達莫夫和那個步態輕柔的棕發男子,棕發男子已經用莫里斯·拉法艾爾的名字出了幾本書了。我與阿達莫夫面熟。以前,他基本上總呆在「老軍艦」,他的目光讓人難以忘懷。我相信自己曾經幫過他一個忙,那個時候我跟情報部還有一些聯繫,我幫他辦理了合法的居留手續。至於莫里斯·拉法艾爾,他也是街區酒吧里的常客。據說,戰後他用原來的名字惹出了一些麻煩事。那個時候,我在替布雷曼做事。他們倆一起走到吧台前,手肘支在吧台上。莫里斯·拉法艾爾自始至終都筆直地站著,阿達莫夫則做著一臉痛苦的怪相爬上了一張圓凳。他沒有發現我也在場。再說了,我的臉會讓他想起跟他有關的什麼事情嗎?三個年輕人,其中有一個穿著一件變舊了的風衣、留著劉海的金髮女子把他們一起引到了吧台那裡。莫里斯·拉法艾爾把一包香煙遞了過去,笑吟吟地看著他們。阿達莫夫,他則沒那麼隨便。他那緊張的眼神讓人以為他有些被他們嚇著了。

我的口袋裡有兩張一次成像照片,是那個雅克林娜·德朗克的照片……在我替布雷曼做事的那個時候,我輕易就能把隨便什麼人識別出來,對我的這種絕活,他總是嘖嘖稱奇。隨便什麼人的面孔,我只要見過一次,它就會銘刻在我的腦海之中,布雷曼常常拿我這種在老遠的地方就能一眼認出一個人的本事來打趣,因為即使是半側著身子甚至是背對著我,我也能認出來。所以,我壓根兒就不擔心。她一走進孔岱,我就知道是她本人。

瓦拉醫生朝櫃檯方向轉過身,我們的目光交集在一起。他做了一個友好的手勢。我突然很想走到他所坐的桌子,跟他說我有一個私密的問題要問他。我或許可以把他拉到一邊,把那兩張照片拿出來讓他看一下:「您認識嗎?」說真的,通過孔岱的一個顧客來了解這個女孩更多的情況也許能幫上我的忙。

我剛得知她所住的那家旅館的地址,便趕往那裡。我選擇了下午的悠閑時刻。這個時候,她更有可能不在家。至少,我希望如此。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在前台那裡打探一下她的情況。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我決定徒步前往。我從河堤那裡出發,慢悠悠地朝著大地的縱深處走去。走到「尋找正午」街的時候,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於是,我走進「抽煙狗」酒吧,要了一杯乾邑白蘭地。我開始焦慮起來。我透過玻璃窗凝望著梅納大街。我可能要走左邊的人行道,然後就會到達目的地。沒有任何焦慮的理由。我沿著那條大街前行,走著走著,心境重新平靜下來。我幾乎可以肯定她不在,而且這一次我可能不會進那家旅館去打探她的情況。我會在四周來迴轉悠,就像人們測定方位一樣。我有的是時間。別人出錢就是讓我做這種事的。

我到了塞爾街,決意要做到胸有成竹。一條靜謐灰暗的街道,讓我想起的不是一座村莊或者一個郊區,而是被人稱作「內地」的神秘區域。我徑直朝那家旅館的前台走去。沒有人。我等了十來分鐘,希望沒有人出來。但是,一扇門打開了,一個穿著一身黑衣服、頭髮很短的棕發婦女來到收銀台。我和氣地說:

「我找雅克林娜·德朗克。」

我心想她在這裡登記用的是她少女時代的名字。

她朝我微微一笑,然後從身後的一個格子里拿出一個信封。

「您是羅蘭先生嗎?」

那傢伙是誰?為了以防萬一,我含含糊糊地點了一下頭。她遞給我的那封信的信封上用藍墨水寫著:煩交羅蘭。

信封沒有封口。一張大紙上寫著:

羅蘭,五點鐘以後到孔岱來找我。要不,打電話到奧特依15-28這個號碼,給我留話也行。

信末簽的名字是露姬。是雅克林娜的昵稱嗎?

我把信重新折好,塞進信封里,然後把它還給了那個棕發女子。

「對不起……剛才搞錯了……不是我的信。」

她沒有對我發牢騷,而是機械地把那封信重新放進那個格子里。

「雅克林娜·德朗克在這裡住了蠻久嗎?」

她猶豫了片刻之後,和氣地回答說:

「住了大約一個月吧。」

「一個人嗎?」

「是的。」

她好像無所謂,準備回答我所有的問題。但她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顯示出厭煩。「謝謝您。」我說道。「沒什麼。」

我還是趕緊走人,不要耽擱了。這個羅蘭很有可能隨時出現。我重新回到梅納街,朝著來時相反的方向往前走。在「抽煙狗」酒吧,我又要了一杯乾邑白蘭地。我在一本年鑒上尋找著孔岱的地址。它位於奧黛翁街區。下午四點鐘,我還有一些時間可支配。於是,我撥通了奧特依15-28那個號碼。一個生硬的說話聲讓我想起電話報時機的聲音:「這裡是拉封丹汽車修理廠……我能為您提供什麼服務嗎?」我說我找雅克林娜·德朗克。「她現在不在……要留言嗎?」我想掛掉,但我還是讓自己回答道:「不,不用留言。謝謝。」

無論如何,為了更好地弄明白人們的意圖,首要任務是儘可能最精確地確定人們所行走的路線。我低聲地重複著:「塞爾街的旅館。拉封丹汽車修理廠。孔岱咖啡館。露姬。」然後,在布洛涅森林和塞納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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