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這群客人之中,有一個名叫露姬的二十二歲女子特別引人注目。她光彩奪目,就像銀幕上光芒四射的女影星。她是從哪裡來的?她有著怎樣的故事?她的迷人光芒之後隱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秘密?她是不是在逃避什麼?故事圍繞著這名年輕女子的失蹤展開。四個敘述者紛紛登場,他們都已第一人稱「我」的口吻,向讀者娓娓講述露姬的短暫人生經歷。

那家咖啡館有兩道門,她總是從最窄的那扇門進出,那扇門人稱黑暗之門。咖啡廳很小,她總是在小廳最里端的同一張桌子旁落座。初來乍到的那段時光,她從不跟任何人搭訕,日子一長,她認識了孔岱咖啡館裡的那些常客,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跟我們年紀相仿,我的意思是說,我們都在十九到二十五歲之間。有時候,她會坐到他們中間去,但大部分時間裡,她還是喜歡坐她自己的那個專座,也就是說坐最里端的那個位子。

她來咖啡館的時間也不固定。有時,你會發現,她早晨一大早就坐在那裡了。要麼,到午夜時分,她才出現,然後在那裡一直待到咖啡館打烊。在這個街區,這家咖啡館還有布蓋和拉貝格拉是關門最晚的,但孔岱卻雲集了最千奇百怪的顧客。歲月流逝,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問自己,是否僅僅因了她的存在,才使得那家咖啡館和那裡的人都顯得那麼異乎尋常和與眾不同,彷彿她用自己的芬芳把他們都浸透了。

我們來做個假設,假設有人用一塊布條蒙住你的眼睛,把你帶到那裡,讓你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然後揭掉蒙眼布,給你幾分鐘時間來回答這樣一個問題:你現在是在巴黎的哪一個街區?這時候,你可能只要觀察一下周圍的鄰座,聽一聽他們的談話內容,隨即便能猜出:是在奧黛翁交叉路口的附近地區,在我的想像中,這個地區下雨天總是灰濛濛的一片。

有一天,一名攝影師走進了孔岱。從外表上看,他跟店裡的顧客沒有任何分別。同樣的年齡,同樣的不修邊幅。他穿著一件對他來說太長的上衣,一條平紋布褲子和一雙肥大的軍用皮靴。他拍攝了大量經常光顧孔岱的那些客人的照片,然後他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常客,如此一來,在其他人看來,他拍的好像是全家福。後來,這些照片登在一本以巴黎為主題的攝影畫冊里出版,照片下面的說明文字很簡單,只列有這些顧客的名字或者外號。她在好幾幅照片中都出現過。就像電影中常說的那樣,她比其他人都上鏡。在照片上的所有的人當中,讀者最先注意的是她。在攝影畫冊頁腳的說明文字中,她的名字是「露姬」。「從左到右分別是:扎夏里亞,露姬,塔爾贊,讓-米歇爾,弗雷德和阿里·謝里夫……」「近景,坐在吧台邊的是:露姬。在她身後是:安妮特,堂·卡洛斯,米海依,阿達莫夫和瓦拉醫生。」她站得直挺挺的,但其他人的姿勢卻很隨意,比方說,那個名叫弗雷德的人甚至把頭靠在那張仿皮漆布長椅上呼呼睡著了,很顯然,他已經好幾天沒刮鬍子。有一點必須明確:露姬的名字是在她開始頻繁光顧孔岱的時候,別人給起的。有一天晚上,臨近午夜時分,她走了進來,當時我也在場,店裡只剩下塔爾贊、弗雷德、扎夏里亞和米海依,他們都坐在同一張桌子邊。塔爾贊大叫起來:「哎呀,露姬來了……」起初,她顯得有些惶恐,但沒過多久她的臉上便綻出了微笑。扎夏里亞站了起來,裝出一副很莊嚴的口氣說道:「今天晚上,我為你命名。從今往後,你名叫露姬。」久而久之,他們當中所有的人都叫她露姬,我現在想來,她有了這個新的名字之後,反倒覺得放鬆了。是的,是放鬆了。實際上,我越往深里想,越能找到我最初的印象:她到孔岱這裡,是來避難的,彷彿她想躲避什麼東西,想從一個危險中逃脫。見她坐在最裡頭,坐在那個誰也不會注意到她的位置時,我就有了這種想法。當她混雜在其他人中間時,並不引人注目。她總是一言不發,謹小慎微,甘當他們的聽眾。我甚至覺得,為了更加安全起見,她喜歡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寧願和那些「大嘴巴」混在一起,否則的話,她不可能幾乎總是坐在扎夏里亞、讓-米歇爾、弗雷德、塔爾贊和拉歐巴那一桌……和他們在一起,她便融入到整個布景當中,只是他們當中的一個無名的啞角,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物,在照片的說明文字會這麼標註:「名字不詳」,或者簡明扼要地寫上「某某」兩個字。是的,她剛開始在孔岱出現的時候,我從未見過她與什麼人有親密的關係。從那以後,其中的一個大嘴巴在後台叫她露姬便沒有任何妨礙,因為這不是她的真實名字。

不過,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她在一些細節方面跟其他人截然不同。她的衣著非常講究,跟孔岱的其他客人形成鮮明的反差。一天晚上,她坐在塔爾贊、阿里·謝里夫和拉歐巴的那張桌子,點了一支煙,她那修長的手指讓我心頭為之一震。尤其讓我吃驚的是,她的指甲熠熠閃亮。指甲上塗著無色指甲油,這個細節也許顯得微不足道。那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為此,我們必須具體介紹一下孔岱里的常客。他們那時的年齡在十九到二十五歲之間,只有個別的客人,像芭比雷、阿達莫夫和瓦拉醫生差不多五十歲了,但是大家忘記了他們的年齡。芭比雷、阿達莫夫和瓦拉醫生都忠貞不貳地堅守著自己的青春,堅守著人們或許稱之為「浪子」的這個陳舊過時但悅耳動聽的雅號。我在詞典里查閱「浪子」的含義:指四處漂泊、居無定所、放蕩不羈、無憂無慮的人。這個釋義倒是很適合這些經常出入孔岱的男女。他們中的一些人,譬如塔爾贊、讓-米歇爾和弗雷德,都聲稱自己從青少年時代起就屢屢和警察打交道,而拉歐巴十六歲的時候就從善心巴斯德少年犯教養所里逃了出來。但是,大家都在左岸,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在文學和藝術的庇護之下。我呢,我在那裡上學。我不敢把我上學的事情告訴他們,我並沒有正兒八經地融入到他們的那個圈子裡面。

我確實感覺到了她和其他人不一樣。在別人給她起那個名字之前,她在哪裡?她是從哪裡來的?那些經常光顧孔岱的客人手上總會拿著一本書,他們會把書隨手丟在一張桌子上,封面上沾滿了酒漬。《馬爾多羅之歌》 、《靈光集》 、《神秘的街壘》 。但是,剛開始的時候,她總是空著一雙手。後來,她可能想仿效別人,有一天,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在孔岱看見她獨自一人在那裡閱讀。從那以後,她就手不離卷了。她和阿達莫夫等其他人在一起的時候,愛把書放在桌子上很顯眼的位置,彷彿這本書就是她的通行證或者居留證,可以使她合法地留在他們身邊。但是,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阿達莫夫、芭比雷、塔爾贊和拉歐巴,他們誰也沒留意。那是一本口袋書,封面已經很髒了,是那種從塞納河邊的舊書攤上淘來的書,封面上用大號紅色字母印著《消失的地平線》幾個字。在那個時候,這本書沒有讓我產生任何聯想。我本該問她這本書寫的是什麼主題,但是我當時愚不可及地對自己說,《消失的地平線》 對她來說只是一個裝門面的東西,她裝模作樣地閱讀這本書,其目的就是要和孔岱的顧客步調一致,融入到他們中間。對於這幫客人,一個偷偷從外面瞟一眼甚至趴在玻璃窗上往裡面瞅一眼的行人會把他們當成普普通通的大學生顧客。但是,一旦看見這些人在塔爾贊、米海依、弗雷德和拉歐巴的那張桌子邊豪飲,他馬上就會改變看法。在拉丁區那些靜悄悄的咖啡館裡,客人們可能永遠都不會這麼酗酒。當然,在下午的那些休閑時刻,孔岱可能會使人產生錯覺。但是,隨著夜幕降臨,那裡就變成了一個多愁善感的哲學家稱之為「韶華不再的年輕一代」的相會之地。為什麼選定這家咖啡館,而不是另外一家?這裡有老闆娘的因素,老闆娘夏德利太太好像對什麼事都見怪不怪的,對她的客人甚至表現出一定程度的寬宏大量。許多年之後,這個街區的街道上只能看見那些豪華商店的玻璃櫥窗了,孔岱咖啡館的地盤給一家皮件商店佔據了,有一天,我在塞納河的另一邊,在布朗西街的坡道上遇見了夏德利太太。她並沒有一眼就認出我來。我們一起肩並肩地走了好一陣子,邊走邊聊著孔岱。她的丈夫是阿爾及利亞人,戰後購置了地產。她還記得我們所有的人的名字。她心裡常常惦記,不知道我們都過得怎麼樣了,但她不抱什麼幻想。打一開始,她就知道,我們的境況會非常糟糕。就像街頭的一些流浪狗,她對我說道。我們在布朗西廣場的那家藥店前面分手的時候,她直視著我的眼睛,直言不諱地對我說:「我嘛,那個時候我最喜歡的人,是露姬。」

當她走到塔爾贊、弗雷德和拉歐巴的桌前時,她也跟他們一樣開懷暢飲,還是假裝喝酒,免得惹他們不高興?無論如何,她把上身挺得筆直,動作慢條斯理,很是優雅,嘴角上掛著一絲幾乎察覺不出來的微笑,她的酒量很大,可不是一般的會喝酒。在吧台那裡,做手腳會更容易一些。你的那伙朋友已經醉醺醺的了,你可以趁他們不注意的當兒,把杯子里的酒倒進洗滌槽里。但是,在孔岱咖啡館的任何一張桌子邊,想作弊就難了。縱酒作樂的聚會上,他們會逼你一起喝。這個時候,倘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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