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秋風乍起,秋夜漸涼。冷寂的夜空中驟然升起一顆信號彈,如同流星從低到高,很快又升起一顆,照亮了上海郊區的運河。運河附近有一片白茫茫的蘆葦盪,蘆葦盪中隱匿著一艘艘木船,木船里藏著一個個新四軍戰士,夜色中的戰士們全神戒備,只等一聲令下便要展開行動。

王沐天隱身於其中的一個木船上,在他前面,伏在頭一艘船船頭上的一個軍人回過頭,對身後的新四軍戰士揮動一下手裡的駁殼槍,低聲命令:「準備了!前進!」

埋伏在蘆葦叢中的十幾隻木船迅速開出蘆葦盪,在平靜的水面上飛速划出幾十道箭頭,很快木船便已靠岸,從每隻船里跳出戴著蘆葦葉偽裝帽的新四軍戰士,他們寂靜無聲卻又十分迅猛地在蘆葦中奔跑著。

離開上海被召回部隊的賀曉輝,在抗大進行了半年的幹部集訓,被任命為新四軍皖南軍部直屬保衛團的副參謀長。此刻他威嚴地站在蘆葦叢里,向跑來的戰士們打手勢,戰士們馬上停止前進。

賀曉輝的目光在黑暗中像是一把發亮的劍,「同志們,前面的燈光,就是龍華的日軍機場。我們的動作一定要輕,要准,還要盡量避免作戰減員。這場襲擊戰我們一定要打個漂亮仗,在鬼子自認為最安全的大上海腹地插上一刀!」戰士們群情激奮,一個個摩拳擦掌,似乎勝利在望。

賀曉輝帶領戰士們潛行到機場,沖向一架停在停機坪上的運輸機旁,他從身邊戰士手上接過一桶汽油,向飛機潑去,隨即點燃一支火把,向飛機的日軍軍徽上扔去。「轟」的一聲,大火衝天而起。

尖銳的警報聲剎那間響徹整個機場,日軍首長聽完手下彙報,一臉困惑:「絕對不可能!離上海最近的新四軍游擊隊至少二百公里,他們怎麼突然會冒出來?」

停機坪外的小樹林里,王沐天和年輕戰友伏在草叢裡,興奮地觀望著遠處的大火燎原。正被大火吞噬的運輸機像是一隻絕望的巨鷹,再也無力飛起。他看得熱血沸騰,忽然從地上爬起來,端著步槍就要衝過去,身邊的戰友趕緊按住他:「賀參謀長讓我們看守罐頭!」

王沐天哼了一聲:「罐頭又不會跑,有什麼看頭!」

又一個戰士跑上來,嚴厲地說:「你會跑,所以參謀長讓我看住你!」王沐天雖然不服,也只得老老實實待在草叢。

離運輸機兩三百米的位置,停靠著一輛小型客機,賀曉輝帶領戰士們沖向客機,又是「轟」的一聲,小型客機也躥起巨大的火苗,夜空被照得通明,無數火星活潑歡快地向天空飛去。

賀曉輝激動之情溢於言表:「我們夠本兒了,撤吧!」

幾個日本士兵追了上來,賀曉輝抽出腰上的手榴彈,投向日本士兵,回頭又抽出一隻手榴彈投過去,他命令部下:「三排長,你帶人原路返回,抓緊時間撤退,我帶二排掩護!」

王沐天看賀曉輝遭遇危險,再也忍不住,用一股蠻力掙脫按住他的年輕戰士,沖向正在阻擊追兵的賀曉輝。

日軍子彈密集得如同驟雨,新四軍的機槍手倒下了,賀曉輝從他手中接過機槍,向日軍猛烈掃射,邊打邊撤。進入了灌木叢,他側臉一看,發現王沐天跑過來了,勃然大怒:「你來幹什麼!來送死還是來當活口?」

王沐天不理睬他,把槍架在一棵樹杈上,細心瞄準,穩穩地勾動扳機,一個追近的日軍叫了一聲倒下了。

賀曉輝大吼:「兔崽子,叫你撤!」

王沐天仍然不理會,換了一棵樹,再次細心瞄準。襯映著火光,一個日本兵的額頭中彈,血像紅色的碎玻璃一樣飛濺而出,軟軟地倒了下去。

王沐天初次參加戰鬥便輕鬆斃掉兩個敵人,不由一陣狂喜,幾乎忘記了這是在戰場上,賀曉輝怒氣沖沖地推了他一把:「你再不撤我斃了你!」他這才戀戀不捨地向樹林深處跑。

賀曉輝換了一個位置向日軍點射,忽聽身後王沐天一聲大叫,回頭看去,只見王沐天左肩有一片殷紅色迅速擴大。不知天高地厚的王沐天受傷了。

賀曉輝衝到王沐天身後,伸出手將他扶住,一手扛著輕機槍,一手架起他,向樹林深處跑去。

到了河邊蘆葦叢,賀曉輝迅速撕開王沐天的軍裝給他包紮,他疼得狠抽了一口冷氣。

賀曉輝冷冷看著王沐天:「疼得舒服吧?讓你犟!讓你不怕死!」

王沐天傻乎乎地問出一句:「參謀長,我會殘廢嗎?」

賀曉輝冷笑:「誰是你的參謀長?別說我參謀不了你,就連命令你都不接受!你殘廢了,賬倒是會記到我頭上!軍首長跟我說過,王沐天少一根毫毛,都拿你賀曉輝是問!」

「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活下去慢慢打聽為什麼吧!」賀曉輝使勁將繃帶紮緊,然後從背上摘下一個布包,解開,從裡面拿出一套布衫布褲,「趕快換上!」

看王沐天動作慢慢騰騰,賀曉輝不耐煩地上來,三把兩把地幫他脫下軍裝上衣,他疼得失聲叫起來,賀曉輝瞪了他一眼:「忍著點,一分一秒都是你的性命,慢了你明天就吃不到上海小餛飩了。」

王沐天瞪著眼問:「我們去上海?」

「對啊,你動作快點,活過今天,明天就見到你媽了!」

遠處響起日本人的吆喝聲,十幾道手電筒照了過來,賀曉輝推了王沐天一把,壓低聲音說:「往河邊跑!」他瞄準一個追近的手電筒光圈,一個點射,光圈熄滅了,然後他扭頭再跑一截,再次停下,瞄準另一個追近的手電筒光圈射擊,伴隨著手電筒落地,一聲慘叫傳來。

日軍士兵意識到不妙,迅速把手電筒熄滅了,卻發現失去了追擊目標,遲疑地東張西望。

賀曉輝和王沐天匍匐著接近河灘,到了河裡,賀曉輝用一隻手挾起王沐天,另一隻手划水,向河心漂著的一艘小船游去,他問王沐天:「會潛水嗎?」

王沐天咬牙忍住疼痛,點點頭。

日本兵追到了河邊,手電筒的光在河面上亂晃,開槍一陣亂掃。賀曉輝猛然把王沐天的頭往水下按去,自己也把頭埋入水中。大大小小的水柱在小船周圍升起,又落下,水面如同開了鍋。

沒有見到人影,日本兵又重新打開手電筒,把四個捆在一塊兒的手雷朝小船扔去,轟隆一聲,船篷和船身碎成無數片騰空飛起。他們又觀察了一會兒現場,再也沒聽到動靜,便吵吵嚷嚷地離去了。

幽藍的河底,水草妖媚地舞動,賀曉輝挾著王沐天在水草間穿梭,王沐天突然間抽搐起來,身體變得沉重僵硬,賀曉輝拖不動了。王沐天的癲癇病在這個要命的時候發作了。賀曉輝打算換手拉住他的後衣領,不料胳膊被王沐天一把揪住,帶著他往水底沉去……

賀曉輝拚命掙扎,但迷亂中的王沐天力大無比,他被越拽越深。這時,他忽然看到一根船脊在兩人的頭頂漂浮而過,他使出渾身力氣,帶著王沐天向它游去。終於夠著了船脊,抱住它,將兩人的身體重量轉嫁於它。

他從水面探出頭來,看見彼岸一沉一浮向他靠近,回頭看了一眼王沐天,已經毫無聲息。

賀曉輝踏上河岸的淤泥,把昏迷的王沐天抱起來,艱難地挪到岸邊。他把王沐天放在草地上,用膝蓋頂住他的腹部,慢慢揉動。王沐天嘴巴一張,嘔出一股河水,賀曉輝輕輕拍著他的腮幫:「醒醒!」

王沐天的臉色和死魚的肚皮相仿,嘴唇發白,眼睛緊閉。賀曉輝伏在他的胸口聽了聽,又把手搭在他的脈搏上,他慌了:「王沐天,我求你了,別害我啊!你死了我可擔待不起……」

王沐天白里透青的臉宛若一個少年烈士,寧靜地閉著眼睛,眉宇間透出一種進入永恆的超然。

賀曉輝流淚了:「你這人哪一樣都好,就缺一根筋,缺少害怕和保護自己的那根筋!」他把自己的嘴巴湊到王沐天嘴上,猛地吹一口氣,再看看他,還是沒有還陽的跡象。

他按住王沐天的胸部,一上一下地做人工心臟起搏……

那天,王沐天嘗到了死亡的滋味。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種從死亡一般的深度昏迷中蘇醒過來的感覺,那種靈魂和身體漸漸合為一體的感覺,而賀曉輝的面孔就是他起死回生的坐標,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見老賀流淚。

似乎是從一片濃霧中,又像是從深深的水底,漸漸地透出一團微弱的亮光……

那團微弱的光中出現了一張模糊的面孔,面孔上的五官漸漸清晰,變成焦急恐懼的賀曉輝的臉。

王沐天睜開眼睛,見賀曉輝臉上全是淚水,但聲音卻是興奮的:「小兔崽子,你嚇死我了!」

王沐天微弱地說:「參謀長……」

「什麼參謀長?跟過去一樣,叫我老賀!」

王沐天吃力地笑了一下:「老賀……」

賀曉輝大笑:「你還真活著!小兔崽子!」他背過身,用手背飛快地擦了一把眼睛。

「我們……這是……在哪兒?」

「管他在哪兒,只要你活著,我就能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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