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這是一張英文的《字林西報》,在第一版登載了一張洪澗琛的照片,標題為:為體現日本民族對學者的尊重,日軍決定寬恕洪澗琛;副標題為:憲兵隊昨日釋放聖約翰知名教授。照片上的洪澗琛身穿淺色長袍,容光煥發,面帶微笑,知情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張毫不相干的照片,拍攝於曾經平安無事的某天。照片旁邊有一行此地無銀的小字:圖為洪澗琛出獄時所攝。

王多穎拿著報紙跑上樓梯,沒有找到母親,她把報紙放在沙發上,又轉身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著。管媽端著托盤走進小客廳,把一碗稀粥和一隻小盤放在桌上,小盤內放著半根剪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油條,並浸泡在醬油里。從浴室傳出朱玉瓊的嗓音:「今天小菜場的毛蚶新鮮嗎?」

王多穎臉上的興奮和激動一下子消退了,她把玻璃杯往茶几上重重一放,冷笑起來:天下出了再大的事情,都不妨礙她吃毛蚶!

朱玉瓊又喊:「再買一斤瘦肉,讓老羅做點雪菜肉絲炒年糕,下午打牌的時候做點心,再燒個蓮子湯……唉,白頭髮越來越多了,管媽,你到樓下看看,我的老花鏡在嗎,幫我拿上來!」

管媽不滿地嘟囔:「我看啊,那些來你這裡的客人打牌是假的,騙一頓點心吃是真的。弄得好的話,還能騙一頓晚飯!」

王多穎再次鄙夷地冷笑起來。

管媽忽然大聲嚷了起來:「你快出來啊,洪家伯伯放出來了!」朱玉瓊一聽,從浴室衝到小客廳,看見茶几上的報紙,讀了起來。

王多穎瞥了母親一眼,見她臉上露出孩童般的燦爛笑容:「一定是你三伯伯破費了錢財,打通了要緊關係,把洪家伯伯從日本人手裡弄出來的!不然進了日本憲兵隊的人,有幾個人能生還?」她放下報紙,拿起電話,撥了幾個號又放下話筒,「剛才我還在想,碧凝心情不好,請她過來打打牌,散散心,雪菜肉絲炒年糕,碧凝年輕的時候就歡喜,吃到現在沒吃夠。」

王多穎這才明白母親的用意,剛才自己是多心了。

朱玉瓊一拍沙發:「管媽,那就多買點毛蚶,買它五斤好了!瘦肉呢,買它兩斤,再買兩隻童子雞,生炒童子雞,馬鮫魚要大的!跟老羅說,今晚要好好給我做幾個菜!」

管媽嚇了一跳:「伙食錢本來就不夠,你又要開宴啦?」

「我們王家過去三天一大宴,兩天一小宴,我多少年沒開宴了!洪家伯伯經過一次鬼門關,就是重生一次,他百歲華誕也不如這個重生的生日重要,對吧?」朱玉瓊推著管媽,「快走啊,要不馬鮫魚就買不到大的了!」

管媽猶豫著,終於一橫心:「沒錢了!大米,白面,炒菜的油,從開年到現在不知道漲了多少次價,你三阿哥一個月給我們的錢漲了三四倍,也是半個月不到就沒了,他總是不斷添錢,還不讓我告訴你,盡著你吃盡著你花!」

朱玉瓊給潑了冷水,興緻低落了,悶了一會兒,又匆匆走到卧室,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個畫軸,遞給王多穎:「喏,把這幅畫拿去當了。明朝張宏的一幅山水,有四尺半呢,大概還值幾個錢!」

王多穎有些猶豫,提醒母親,這可是爺爺留下的。朱玉瓊大徹大悟地說:「兵荒馬亂,江灣的老宅,一顆炸彈落下來不就沒了?」王多穎只得拿著畫軸步下樓梯。

三伯伯剛好進門,一眼注意到王多穎手裡的畫軸,一問,明白了。他對王多穎說:「把畫賣給我好了。」

王多穎有些羞怯和窘迫,不知該怎麼辦。

三伯伯從皮包拿出一疊鈔票:「喏,這裡是五百塊法幣,就算這幅畫是真品,也當不出這麼多錢來。兵荒馬亂,民不聊生,誰還收藏字畫?」

王多穎吃驚地問:「您的意思是說,這幅畫不是真的?」

三伯伯搖頭苦笑:「你媽嫁到王家之前,你爺爺就把大部分真畫賣出去了。那時候你爺爺家裡已經入不敷出,排場呢,又不能不擺,所以你爺爺就找了幾個做贗品的大家,把真品臨下來,再把它們悄悄地賣出去。後來你父親從美國回來,拿到了教授的最高薪水,把王家的敗相挽回了一些……可是,你父親畢竟去世了。」

王多穎還是不信:「不會的吧?姆媽看別的東西眼光不靈,看畫應該是看得準的,她自己也是能寫會畫的人……」

三伯伯大發感慨:「你還不了解你母親?你跟她說什麼是真的,她就認定是真的,從來不會懷疑你。再說,家裡堆了這麼多舊東西,真真假假幾千件,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刻意辨別真偽就可以大夢不覺,一直躺在夢中的寶藏里,她要認真去辨別,夢就醒了。她寧願做夢,寧願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

王多穎心虛地接過鈔票,三伯伯臉上五味雜陳:「她還罵阿沐是敗家子兒,沒人比阿沐更像她自己了。說起來,她是王家的媳婦,跟王家沒有血脈關係,可我們親眷都說,她比王家的女兒更像你爺爺!」

三伯伯把畫軸捲起來,仔細繫緊繩子:「臨得這麼好的贗品,也是件稀罕東西。」他拿著畫軸向門裡走去。

《紐約時報》記者戴維斯接到桑霞的電話,立即召集十幾名男女同行趕往理查飯店,這是一名有正義感、有熱情的美國小夥子,而洪望梅昨天的表現,也讓他對這位勇敢的女孩印象深刻。

到了飯店,戴維斯發現這裡氣氛已經很緊張了,十幾個飯店保安和幾個便衣正在吵吵嚷嚷。便衣看到記者們,企圖阻攔,但保安們推波助瀾地擁著記者們迅速來到桑霞房間門口。

戴維斯摁了一下門鈴,大聲喊話:「洪望梅小姐,我是《紐約時報》記者本傑明·戴維斯。您父親今天清晨被日本憲兵隊釋放,我們想針對這件事對您進行專門採訪,能讓我們進去嗎?」

房間內的洪望梅心神不寧地看著站在門後的桑霞,桑霞沖著門外說:「對不起,戴維斯先生,因為洪小姐顧忌她的生命安全,恐怕你們只能隔著這扇門來完成採訪了!」

戴維斯看了一眼身邊身後的便衣們,冷笑一下:「生命安全?我想知道,日方連洪教授都釋放了,還有什麼能威脅洪小姐的生命安全?」

桑霞說:「洪小姐昨天夜裡受了很大的驚嚇,這不用我多說。她擔心父親被釋放後,有人會在暗中報復她本人……」

法國女記者明知故問:「誰會暗中報復洪小姐呢?」

戴維斯裝腔作勢地說:「不會是日本人吧?我看洪小姐多慮了。日本人的報復心不會那麼強。他們不會幹出這種心胸狹窄、毫無氣量的事來的,並且他們應該知道,干這樣的事得不償失,因小失大,最重要的是會影響他們的國際形象,他們不是一直很在意日本在各國人心目中的形象嗎?」

西方記者們發出會心的笑聲,同時向那幾個持槍的便衣看去。

桑霞說:「假如你們能讓門口那些拿槍的先生離開這裡,洪小姐當然很願意接受諸位的採訪。」

戴維斯似乎剛剛發現便衣們和保安們的對峙,臉上出現了誇張的吃驚神色:「請問這位先生,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一個便衣冷冷地回答:「不關你的事。」

一個保安接話:「哎,你剛才還說,是奉命來保護洪小姐的!」

戴維斯問保安:「請問你們呢?」

保安說:「我們也是奉命來保護洪小姐的!」

戴維斯略加思考,看了看兩邊明顯敵對的人群:「既然雙方都是來保護洪小姐的,我不明白你們幹什麼這麼劍拔弩張的。這樣吧,我有請洪小姐到我們美國會館,在那裡我們可以開個記者招待會,讓洪小姐談一談她對洪教授出獄的感受。洪小姐,你同意嗎?」

房間內的桑霞看了一眼洪望梅,伏在她耳邊耳語:「不如將計就計。」轉頭對門外大聲地說:「洪小姐說,只要她的生命不受到威脅,她同意接受您的提議。」

幾個便衣緊盯著門扉,做好了戰鬥的準備。保安們眼睛緊盯著便衣們,也做好戰鬥準備。所有記者以各自的相機做好準備。走廊里顯得異常安靜。

桑霞用目光安慰和鼓勵著洪望梅,一面用手替她輕輕撫平額上的頭髮,又將她領口的紐扣扣整齊,再拿出一管口紅,淡淡地塗在她雙唇上。一切完畢,她退後一步,認真端詳著精神起來的洪望梅,滿意了,這才鄭重其事地把手伸向門閂。

「咔嗒」一聲,門從裡面被打開,桑霞和洪望梅並肩出現在門口。

記者們馬上圍了上去,像上次那樣把兩個姑娘保護在其中。

保安和便衣們相互保持著對峙狀態,跟著記者們走去,便衣們想下手又無從下手,眼睜睜看著洪望梅和桑霞在記者們的圍攏中進入電梯。

記者們簇擁著洪望梅和桑霞來到幾輛轎車旁邊,坐入中間一輛轎車內。轎車啟動了,幾個便衣衝到門口,法國女記者興沖沖地用相機攝下他們滿臉的失落:「哈,希望我們能替無辜的人們永遠甄別這幾張醜惡的面孔!」

關於醜惡和無辜的區別,人類的定義很簡單:醜惡的人總是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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