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聞辛看到洪望楠滿腔豪情的樣子,又本能地反感起來。洪望楠那神情像極了以前的自己,與其說是反感洪望楠,倒更像是反感過去的自己。但是洪望楠太可怕了,洪望楠讓他覺得「愛國」這件事簡直就像瘟疫一樣,無法逃脫,無法快樂。他企圖轉移話題,苦笑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老大已經出生了。你也不小了,快結婚吧,別到後來跟我一樣,來個老來得子,人的志向都磨沒了。」

洪望楠像是在鼓勵他:「你的志向不會磨沒了的。你把你的日本老闆都給辭退了,還不夠有志向?」

聞辛對洪望楠的理解表示感激,嘆息一聲:「當不了救亡英雄,至少不當拿日本人錢的狗熊。」

「你以後的生計怎麼辦?」

聞辛頹然說:「活一天是一天。」

洪望楠反駁他:「你說這話可不是好父親。孩子才兩個月不到,每天都在長大,他活一天就要算一天的!」

聞辛不語了。洪望楠看了他一眼。談話陷入冷場。

過了半天,聞辛忽然問:「我跟你去了內地,我的家眷肯定會得到照顧?」

洪望楠熱切地看著聞辛,他從聞辛期待的眸子里看出了一絲希望:「你的工資,廠里會付得比日本老闆多……」

聞辛打斷他:「我是說老婆孩子的安全。」

「這可以由你自己選擇。你可以讓他們住在上海租界里,也可以讓他們去重慶。」

聞辛想了想:「再給我兩天考慮吧。」

洪望楠伸出食指:「一天,怎麼樣?」

聞辛不悅了:「真就差這一天兩天的?」

洪望楠的語氣很誠懇:「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上海,再從上海跟一批中央老廠的人秘密去香港。他們三天後就出發。」

聞辛最怕的就是誠懇,只好妥協:「好吧,一天就一天。我考慮好了,給你往上海發電報。」

洪望楠笑了:「不用花冤枉錢打電報,我就在這裡等你一天。」

聞辛焦躁起來:「你不要這麼逼我!我有兩個孩子,還有老婆和傭人,怎麼也要讓我跟他們好好告別吧?」

「你需要多長時間跟他們告別,我就等你多長時間。路上你不想談談老中央廠的熟人?」

聞辛瞪著洪望楠,終於笑出來,又無奈地搖搖頭:「你這個人,不如把我綁架了吧。」

洪望楠如實相告:「倒是有人想把你綁架到內地,被我攔住了。我覺得對一個有良知的科學家,綁架是傷害他的良知。」

聞辛一驚:「誰要綁架我?」

洪望楠輕輕擺擺手:「不會發生的事,就不要打聽了。」

聞辛愣愣的,又是畏懼,又是錯愕。洪望楠安慰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那我先出去一趟,你從現在就可以抓緊時間考慮。」說完向前院走去。

聞辛叫住洪望楠:「你這麼一說,我還考慮什麼?就是要抓緊時間安排家眷的事情。順便告訴你,從後門出去,向左拐,有一家山貨店,賣的筍乾很好,也比別家便宜,別空手回上海,也是要做人家姑爺的人了。」

洪望楠回過頭,沖聞辛微笑著感謝:「那我就看看。我已經兩三年沒有閒情逸緻逛商店了。」說著從雜院的後門出來,向左拐彎,朝馬路對面走去。

後門不遠處的樹蔭下,站著老唐。他和小丁偵查了半天,發現雜院有前後門,他讓小丁盯梢前門,自己來到後門。

剛點上煙,一抬頭看見一個穿淺色絲綢長衫、戴草編禮帽的男子已經出來了,他吸了一口煙,眼睛盯著男子,然後不慌不忙地跟上去。他相信這個男子就是洪望楠。干別的也許不行,但看人這方面他是很有自信的:偵查盯梢二十多年,什麼人應該是什麼樣兒,他鼻子一聞就能聞得出。

洪望楠慢悠悠地沿著馬路向前走,老唐慢悠悠地跟著。

洪望楠走進一家山貨店,一個正在撣塵的五十多歲的老闆趕緊跟他鞠躬。他瀏覽著貨架上的各種貨物,心不在焉,或者說在急切地打發時間,好等到聞辛的最後拿主意。

「掌柜的,請教您啊,筧橋本地的山貨什麼最有名?」

老闆滿面堆笑:「上海人最喜歡的是這幾種筍乾,這幾種腌筍,還有這幾種小核桃。先生可以先嘗嘗。」說著把一個核桃鉗子遞給洪望楠。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洪望楠存心消磨時間,拿起一個小核桃,用夾子夾開殼子。

老闆搬起門後的一個梯子,招呼洪望楠:「先生慢慢看,價錢我們都好商量。」說完扛著梯子到門外樹下去掛「大減價」的旗子去了。

掛完了旗子,老闆爬下梯子,梯子晃了一下,他發出「哎喲」一聲。站在樹下的老唐看都不看他一眼,依然抽他的煙,老闆一下子看出來了:這是上海人。

洪望楠把幾件挑好的山貨和乾貨擱在木頭櫃檯上。老闆回到店裡問:「門口那個上海先生不是跟你一道來的?」

洪望楠有些訝異:「哪個上海先生?」說著迅速走到門口,往外看了一眼,沒看見任何人,疑惑地走回櫃檯前。

老闆一邊包紮貨品,一邊聊天:「站在樹下抽煙的那個先生,我一看就曉得他是上海來的。筧橋小地方,鎮上的人相互都是熟人。鎮子外面駐紮的日本兵我們都看熟了,他們部隊一調防,我們都能看出來是新到的日本兵。」

老闆接著發了一通上海人牢騷:「上海人的血,比我們冷一點,你要是出了點災禍,他就像沒看見一樣。剛才我爬在梯子上,梯子差一點倒了,那位先生就像沒看見,沒聽見。所以我說,他一定是跟先生你一道從上海來的。」

洪望楠追問:「你看見的那個上海先生現在站在什麼地方?」

老闆用手勢比劃:「喏,一出門,左邊數過去,第五棵樹。」

洪望楠留了個心眼兒,拎著大小紙包跨出店堂的高門檻,站在台階上,向左瞥了一眼,從店門口數過去的第五棵樹後面果然冒出一線青煙。他步下三級石頭台階,直接穿過馬路,然後順著馬路往前走,走得怡然自得,不緊不慢。他故意把手裡的小紙包掉落在地上,彎腰去撿的時候,順便回望,馬路對面的老唐來不及躲閃,整體形象被洪望楠的眼睛攝入一瞥:黑色褲子,月白襯衫,黑色布鞋,戴著墨鏡。

走到雜院的大門口,洪望楠猶豫片刻,還是走進院門。井台上突然傳來一聲呼喊:「洪先生!」洪望楠抬起頭,看見小丁面前放了個打井水的木桶,兩手甩著水珠,顯然剛從木桶里捧了水喝。

「小丁!」洪望楠如釋重負,「你來了,太好了!」

小丁從井台上跑下來:「我擔心你不安全,想來想去,還是從上海跟過來了!」

洪望楠像是離亂重逢一樣握住小丁的手,靠近他,壓低聲音說:「剛才碰到一個人,好像是在跟蹤我。」

小丁暗暗吃了一驚,臉色變了:「是個什麼樣的人?」

「沒看清。個頭兒跟我差不多,黑褲子,白褂子,戴墨鏡,就看見這幾樣,對了,穿的是華昌鞋社的布鞋。」

小丁驚訝極了:「連鞋你都看清了?」

「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小丁「啊」了一聲,幾乎要跳起來,尋思莫非洪望楠看穿了他跟老唐是一夥的?

洪望楠沒注意到小丁的異常,自顧自分析說:「所以他不是季家鳴派的人。那就一定是跟蹤我的。不管怎麼樣,你來了,我們就多一份戰鬥力,看他到底是誰的人,想幹什麼。」

小丁暗暗鬆口氣說:「你找到聞先生了吧?」

「找到了。談得很好!假如能甩掉神秘的跟蹤者,我覺得這次應該能把聞辛帶到上海,組織到第三批去內地的隊伍里。」

小丁也裝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要拉洪望楠到鎮上吃午飯,可洪望楠還要跟聞辛談話,小丁算盤落了空,心神不寧地走出小院。

老唐對小丁很不滿:「你怎麼不把洪望楠騙出來呢?」

小丁擦了一下額頭的冷汗:「他哪有那麼好騙?」

老唐急得跺了一下腳:「笨蛋,哪怕你把他叫到這裡,我們兩人就可以動手了!」

小丁嘟嘟囔囔:「你盯他梢,他已經發現了!我把他叫出來,我們兩人都會暴露。城關外駐紮著一個團的日本兵,日本兵常常進鎮子來辦事買東西,開了槍我們誰都別想跑!」

老唐很鎮定地拍拍小丁肩膀:「這我比你懂!我們兩個人,對付他一介書生,還需要開槍?跟我學學,鎮定一點!我打聽了,這個鎮子外還住了一家人,也是原來中央飛機製造廠的員工,不過就是給職工管澡堂的。你告訴洪望楠,那個老工人想去內地,所以到處打聽聞辛……這樣,他肯定會跟你出來。這條巷子非常好,很僻靜,適合下手。把姓洪的抓住,再去抓那個姓聞的。這下兩個都跑不了了。」老唐指著院門右邊一根電線杆說:「你看,我藏在這後面,你把他往巷子那頭引,我從後面動手……難就難在抓活的,帶活口回去……你身手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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