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王多穎終究拗不過弟弟的死纏爛磨,答應幫忙,走出大門去找黃包車。她的行動自然逃不過這兩天一直秘密監視王家前門的巡捕的眼睛,除了巡捕,還有一個陰魂不散的老唐。老唐坐在一個掛著「夜宵」招牌的小鋪門口,看著王多穎叫住一輛黃包車,然後跳上黃包車。他看看手錶,很警惕地從鋪子里走了出來。

在老唐身後的不遠處,小丁也在緊張地盯著老唐。

黃包車順著王家的圍牆來到王家後門口,後門從裡面打開了,車夫將車蹬進後門。

王沐天把摩托部件放進一條棉被,再把它們包起來,吃力地用繩子把被子捆紮好,又拿來一個紙板箱子,把剩餘的部件放進去,和王多穎一起把被子搬上黃包車,放在車座上。王多穎上了車,把沉重的大鋪蓋卷抱在懷裡,像抱著一個孩子。王沐天把那個箱子放在腳踏上,自己也跳上車,兩人的腳都踩在箱子上。

看守後門的巡捕已經接到同夥的消息,看到黃包車從後門出來,大喝一聲:「停下!」

黃包車停下來,巡捕問車上裝的什麼東西,車夫說是小姐和少爺。巡捕疑惑地湊近車子,伸出手正要撩開帘子,帘子卻自己打開了,王多穎呵斥車夫:「車怎麼不走了?我說急著趕路的!」

巡捕認出這是王家小姐:「這麼晚了,小姐去哪裡啊?」

王多穎把帘子撩得更高,讓巡捕看見她和王沐天身上抱著的大鋪蓋卷,沒好氣地說:「日本兵把我姨媽家的房子燒了,被子褥子都燒了,我媽讓我們給她家送鋪的蓋的去!」

巡捕看了一眼鋪蓋卷,又看看姐弟倆:「為什麼放下帘子?天又不冷!」

「我媽說,外人不知道我們是姐弟,就看見一對年輕男女這麼晚混在一塊兒,以為是不規矩的呢!」

巡捕對車夫一擺頭:「走吧。路上不要說什麼日本人燒了房子什麼的,禍從口出,懂嗎?」

黃包車又往前走去。車廂內王多穎嚇得拍著胸脯小聲對王沐天抱怨說:「這是最後一次幫忙,別指望還有下一次!」王沐天趕緊拍姐姐馬屁:「姐姐你真是智勇雙全!」他也拍拍胸脯,「你的忙我會一直幫到底,誰讓我是你弟弟呢!」

王多穎打了一下王沐天后腦勺:「油嘴滑舌!」

老唐騎著自行車悄悄尾隨黃包車,他身後二十多米處,小丁也騎著自行車悄悄跟蹤著他。現在又形成了蟬、螳螂和黃雀的格局:王家姐弟是蟬,老唐是螳螂,小丁是黃雀。

洪望楠也是蟬,不過他是幸運的,身後沒有螳螂。他站在大客廳的窗前,看著前院,目光焦慮。桑霞推門進來,他回過頭,看見桑霞濃密的短髮濕漉漉的,身上穿著帶馬來民族風味的居家衣褲,桑霞沖他打招呼:「我來拿今天的報紙。」

在王家相遇,雙方客氣得像是陌生人。洪望楠上下打量著桑霞說:「你穿這身衣服,更像熱帶姑娘了。」

桑霞糾正說:「不是像,就是個熱帶姑娘。我生在熱帶,長在熱帶,就是熱帶的一部分。現在我走出了熱帶,可是熱帶不會走出我!」

洪望楠又審視一遍桑霞:「聽你這麼一說,再看你,還真是的!」

桑霞走到攤著雜誌和報紙的茶几前,翻看著,好像無意地問:「你好像給困在這裡了?」

「嗯。本來準備乘夜班車離開上海。」洪望楠看看錶,苦笑,「現在車都快開了。」

桑霞抬起頭,一雙眼睛充滿疑問:「離開上海?」

「哦,出去辦件事,一兩天就回來。」洪望楠好像保證似的,「我會按時趕回來給老賀辦出院手續的。」

桑霞微笑著輕輕搖頭:「不要來回趕,你忙你的,到時我去接老賀出院。」

洪望楠的語氣斬釘截鐵:「不行。法肯斯坦是我的朋友,結賬的時候說不定還能跟他殺殺價。這個老猶太對你們這些陌生人,在賬單面前會很無情的。」

桑霞看著洪望楠,脫口說出一句:「我當然盼你能早點回來。」這話就有了親近的意味,洪望楠的心不禁又有些心神激蕩。

桑霞沒有再刻意掩飾自己的關心,輕聲說:「上海之外,到處都是戰場,很危險的。你回到上海,才能證明你脫險了。」

洪望楠的眼光充滿柔情,桑霞卻迴避了他的目光,拿起一份報紙站起身來:「報紙找到了!」

洪望楠目送著桑霞。桑霞在門口停住,似乎要回頭,但是克制了自己,慢慢走了出去。這裡是王家,這家的人和洪望楠的關係非同一般,在這裡搞情調,搞柔情蜜意,多少顯得有些可笑。

夜總會的燈光總是朦朦朧朧的,這裡才是適合搞情調的地方。菲律賓爵士樂手們演奏著一支慢節奏的爵士樂,憂傷的旋律中,稀稀拉拉的幾對舞伴在朦朧的燈光里曼舞。凡達倫坐在僻靜的角落,桌上放著一杯酒。他在等人。

三伯伯推開門快步走來,凡達倫欠起身,向三伯伯招招手。三伯伯點點頭,一邊將帽子和外衣交給一個穿黑色禮服的服務生。然後走到凡達倫的桌旁,隨便地坐下來,兩人直接用英語交談。

簡單問候過後,凡達倫很快將話題引入正題:「很好,假如你帶來了我需要的東西,就更好了。」

三伯伯環顧四周,悠悠地說:「也許今天,也許明天,東西就能到手。」

「這話你好像說了三遍了。」

三伯伯微微一笑:「四遍——那要看誰在計數。錢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你想要法幣還是美元?或者黃金?」凡達倫緊盯著三伯伯,「或者,你想要比錢更有價值的東西?」

三伯伯微微一笑:「沒有比錢更有價值的東西。」

凡達倫反駁:「有啊,比如大米和原棉。」

「那是暫時的。」

凡達倫頓了頓,說:「感興趣斯大林和希特勒正在幹什麼嗎?」

三伯伯看著凡達倫,這個荷蘭人由於認識一些尖端人員,總能夠提供一些不太尋常的消息,不過他表面卻不動聲色,就好像把這些消息當成街頭新聞一樣。

「他們準備簽訂一項互不侵犯條約。德國、蘇聯一旦和解,美國和英國很可能會把抵抗法西斯的重心轉向歐洲,大大消減他們在亞洲的投入,降低對中國抗日力量的援助,這對政治、經濟形式又是一次顛覆。」凡達倫觀察著三伯伯的反應,「還有一線可能性,就是蘇、德和解之後,蘇聯會把更多軍事力量調到遠東,這樣就會牽制部分日軍在中國的部隊。你不想儘早弄到關於蘇德談判的細節,再販賣給需要這些細節的人物嗎?」

三伯伯努努嘴:「那要看你開什麼價。」

凡達倫哈哈大笑:「你看,我就喜歡跟你做買賣,談價錢的時候這麼放鬆!」

服務生拿著一個精緻的雪茄煙盒走過來,放到三伯伯面前,三伯伯打開盒子,拿出一根遞給凡達倫,又拿出一根抽了一半的,開始剪斷煙頭。服務生打燃打火機,為兩人點煙。凡達倫看著服務生離去的背影,吐出一口青煙:「假如搞到中央飛機製造廠正在投產的飛機的資料,這些寶貴的細節就對你免費,算我的禮物。」

三伯伯輕蔑地笑了:「蘇聯和德國,美國和日本,美國又和中國,中國再和蘇聯……什麼是勾結,什麼又是結盟?遠交近攻,戰國時我們老祖宗的政治,現在這些人還在運用。」

黃包車行到中途,王沐天忽然叫住車夫,滿頭大汗的車夫回過頭,喘息著對王沐天發牢騷說:「我不要你拉我的車,回頭把我車弄壞了,我的飯碗就砸了!」來到一個弄堂口,停住了。王沐天把帘子掀開,讓姐姐下去。

王多穎下了車,還是有些擔心,問:「前面不會碰到盤查了?」

王沐天說:「快到地方了,應該沒問題。你趕快回家吧,省得姆媽著急。」

王多穎哼了一聲:「你現在想到姆媽會著急了?你帶的錢夠嗎?」說著從小皮包里拿出皮夾,抽出兩張鈔票塞在弟弟手裡:「望楠剛剛給我留下的。辦事手頭寬裕點好。」

濃郁的法國梧桐樹陰影下,老唐看到王多穎從黃包車裡跳下來,接著黃包車夫又抓起車桿,拉著車繼續向前走去。老唐是聰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再次騎上車,追隨黃包車奮力向前。

王沐天沒有注意到老唐,卻從帘子里看到貼近的小丁,於是趕緊給車夫打招呼:「師傅,我記錯路了,麻煩你原路返回!」

累得半死的車夫氣壞了:「你怎麼路都記不準呢?當我拉這麼重的車好玩啊?」牢騷滿腹的車夫正準備往回返,卻聽到小丁隔著窗口喊:「洪先生,快下車!乘黃包車跑不快!快點,我掩護你!」

王沐天愣住了,洪先生?還沒容他多想,抄到黃包車前面的老唐已經舉起手槍,命令車夫:「停車!不然我開槍了!」本來氣壞的車夫又嚇壞了,立刻扔下車把,趴倒在地。

小丁閃到一棵樹後,將槍口對準老唐。黃包車被撂在弄堂中央。

老唐沒有意識到自己成了那隻夾在中間的螳螂,舉著槍迅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