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老唐簡直氣瘋了,他猛然掐住王沐天的兩腮,王沐天的臉被掐得走了形,上牙死死咬住下唇。老唐從口袋抽出手槍:「你到底吐不吐?」

從兩邊馬桶隔間的壁板上,冒出若干人的腦袋,吃驚地看著持槍的老唐和頭臉水淋淋的王沐天:「這是什麼爹啊?對兒子用槍的?」

「特務還是拆白黨吧?」

老唐把槍口對著眾人一晃,指著剛才說話的男人:「管閑事是吧?我平生最恨的就是管閑事的人!」

男人們的腦袋頓時縮了下去。老唐繼續把槍口指著王沐天:「吐!吐!吐!」

王沐天存心氣老唐,用力吞咽了一下,嬉皮笑臉地看著他:「味道這麼好,怎麼能吐出來?」

看到王沐天居然真把字條給咽了下去,老唐傻眼了,不過他並不打算放棄,用槍頂住王沐天的胸口:「那張紙上寫了什麼?」

王沐天低頭看了一眼槍口,眨眨眼。老唐的槍口在王沐天肋骨縫裡鑽動:「你不說我開槍了啊!子彈從這裡進去,穿過你活蹦亂跳的心,再在你脊背上開一朵花,穿出去,精彩吧?」

王沐天很冷靜地說:「不會的,你不敢開槍。英國老閘巡捕房離這裡五分鐘的路,剛才那麼多人看見你拿槍,你打死我你也死定了。」

老唐感覺這次跟蹤實在窩囊透頂,這事要傳出去以後還怎麼在江湖上立足呢?他越想越絕望,揮起手,用槍把朝王沐天的頭頂一敲,一道鮮血慢慢從王沐天濃密的捲髮里流出來。

這時候有人敲馬桶隔間的門:「我是永安公司治安員,請你們立刻出來!我已經給英國老閘巡捕房打了電話,他們會來檢查你的持槍許可證!」

老唐很不情願地開了門。他剛從巡捕房出來,可不願意再進第二次。

趁著老唐和治安員談話,王沐天猛地向廁所門口跑去,堵在門口圍觀的男人們馬上為他讓開路。老唐大驚,甩開治安員追去,門口的幾個男人卻存心晃來晃去,讓他一時沖不出人群。

王沐天蹲著從櫃檯的出入口出來,朝門口方向看去,看見老唐的腿往左邊走了幾步,又停住,轉向右邊,瞬間從他視野里消失。他鬆了口氣,終於擺脫了噩夢一般的老唐。

老唐沒想到自己「一世英名」,居然栽在一個小赤佬手裡。晚上平野打電話問他事情辦得怎麼樣,他懊惱地誇獎了一番王沐天,藉以彰顯自己的無辜:「那張紙被他吞到肚子里了。我估計一定是重要情報。這位小赤佬年紀輕輕,打游擊已經是個油條了!反跟蹤、甩盯梢,樣樣精通,再加上狡猾無賴,不知誰教會他的!」

平野聽完了他的敘述,很客觀地發表評論:「這就叫才華。幹什麼都要想像力豐富。你缺的就是想像力。」

躺在白鐵床上的賀曉輝悠悠醒過來,昨晚發生的一切似乎很遙遠,遙遠得就像過了一個世紀。他一睜眼便看到桑霞手裡的花,咧開無色的嘴唇嘲諷地笑了笑,聲音沙啞地咕嚕了一句:「把我也弄得這麼小布爾喬亞。」

桑霞不作聲,從花束里拿出一把手槍,塞在他的枕頭下,然後從小皮包里拿出一張紙,舉到賀曉輝眼前:「今天和王沐天在十六鋪茶攤接頭,已教授聯絡暗語,當即被盯梢。對方緊追王,王脫身,並將寫有暗語的紙條吞咽。我在王家的身份被三伯伯查明,怎麼辦?」

等賀曉輝看完,桑霞虛張聲勢地大聲說:「你想吃點東西嗎?我給你帶了五芳齋的醬鴨……」

賀曉輝疑惑地看著桑霞,桑霞沖他眨眼,然後用手指指屏風的另一邊,示意隔牆有耳。他明白了,桑霞現在做事越來越成熟穩重,這讓他感到放心。

桑霞把手掌伸在床沿上,賀曉輝用食指在上面寫字,寫一個,她點一點頭。她收回手,拿過剛才給他通報消息的那張紙,反過來,用鋼筆開始在上面寫字:「對三伯伯先發制人是什麼意思?」

賀曉輝繼續用食指在桑霞手掌寫字,桑霞大聲地說:「那好啊,我馬上去給你買一碗油豆腐線粉湯來,多放點白鬍椒。」

桑霞在紙上寫:「爭取三伯伯,會這麼容易嗎?」

賀曉輝又在她手心寫了幾個字。桑霞看著他,他看上去頗有信心。

「好了,我這就去給你買。唉,煙癮發作了吧?我給你點根煙吧!」桑霞把紙條捻成一根燈芯,從皮包里拿出打火機、煙盒,抽出一根煙,放在賀曉輝的嘴唇上。她用打火機點燃紙條做的燈芯,然後用指尖捏著燈芯,湊到煙頭上,把剩餘的燈芯放進煙缸,看著它燃盡。

在古色古香的梅隴閣飯店雅間內,三伯伯和朱玉瓊對面而坐,朱玉瓊旁邊的桌上,擺了一副碗筷,一個小盤裡放著從桌上各個盤子里夾出的菜肴,一個酒杯里斟滿了酒,空對著一張椅子——那是留給她死去丈夫王世輝的。

三伯伯為朱玉瓊倒酒,朱玉瓊端起杯子,對著空椅子說:「世輝,再敬你一杯!」三伯伯拿起酒壺,充滿溫情地看著她,等她幹了,又斟滿了杯子。

朱玉瓊嬌嗔:「大白天不可以喝醉的!」

三伯伯微笑:「你的酒量喝這點酒,玩兒一樣的!」

朱玉瓊已經帶了三分醉意:「那倒是的。我嫁到王家那天,堂小叔一大群,都來敬我這個堂嫂嫂,都想看堂嫂嫂出洋相,結果他們反倒都出了洋相給堂嫂嫂我看了!」

三伯伯也陷入回憶:「你記得我給你敬酒沒有?」

「沒有。」朱玉瓊笑了,「你當時肯定在生我的氣。」

三伯伯端起酒杯喝下去:「沒有,我只是生我自己的氣。」

朱玉瓊看著眼前的男人,他也許風度翩翩,也許威風瀟洒,可是卻已經老了。而她自己也老了,他們都老了。

服務生端著一盤紅燒滑水放在桌上,朱玉瓊看著這道菜,不禁傷感:「這個菜我結婚那天,老羅燒得真好!哎喲,還跟昨天一樣,一眨眼守寡都守了兩年了……」她又喝下杯中酒。三伯伯再給她倒滿一杯,自己舉起杯子,在她的杯子上碰了碰。

放下杯子,三伯伯輕輕握起朱玉瓊的手說:「上半輩子我福氣不到,你歸了世輝,下半輩子呢,我來陪你,世輝……」他轉向那個空椅子,「你心裡一定曉得,我想陪玉瓊走最後的一段,我會好好陪她的,你放心好了。」

朱玉瓊動情地看著他,不知不覺淚水已經溢滿眼眶。

「今天是你的祭日,只有我們兩個給你過,相信世輝你不會怨怪孩子們的,對吧?因為你是個最開明的人。他們心裡也最敬重你這個父親。他們現在正做的事,證明他們心裡牢記著你是怎麼走的……」說完這些,三伯伯對著空椅子舉了一下酒杯,一飲而盡。

洪望楠來到永青茶行,把第一個月的薪水和一筆安慰金髮給了即將奔赴內地參加建設飛機廠的十幾個員工,眾人一一接過錢,道謝而去。這筆錢對於他們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待他們散去後,季家鳴來到閣樓,告訴洪望楠他已經找到了聞辛。聞辛已經從日本的通訊公司辭職,說自己得了瘧疾,日本人很怕傳染病,就批准了辭職。現在他帶著全家搬到了杭州城外筧橋鎮的姐姐家去了。

洪望楠似乎看到了希望,決定馬上去一趟杭州。季家鳴說什麼也要跟他一塊兒去,洪望楠明白他的想法一向簡單粗暴:說服不了,就綁架。當然不同意他去。季家鳴對洪望楠的婦人之仁頗不以為然,警告說:「這次再讓他逃走,我們就不一定找得到他了!」

洪望楠又激動了:「抗日是自願的,你綁住他的人,能綁他的心嗎?而且,我覺得上次我差不多已經說服他了。」

季家鳴尖刻地看著他:「你覺得?」

「我能感覺到他心動了。年輕的時候,聞辛是那麼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現在這麼畏畏縮縮,一定是迫於生活,是暫時的,只要喚醒那個真正的聞辛……」

季家鳴冷笑一聲:「年輕的時候革命不算真革命。汪精衛怎麼樣?年輕的時候,砍他頭他都要革命。今年五月來上海了,跟日本人勾結上了!我問你,哪一個汪精衛是真汪精衛?」

洪望楠懶得聽季家鳴那套歪理,「反正我反對綁架!」

「那你是沒在鄉下住過!有幾頭牲口上來就願意拉犁駕轅圍著石磨打轉兒?一頭都沒有!你就得用鞭子抽,用繩子綁,到頭來,你能說它們不是好牲口?再說,好牲口歹牲口,不妨礙幹活就行。就把他當頭牲口,當一部機器,拖著就走,到了地方,讓他該拉磨就拉磨,該駕轅就駕轅。」

「在你拿繩子綁拿鞭子抽之前,你讓我再去跟他最後談一次。」

「白費口舌!」

「請你給再給我一次白費口舌的機會!」

季家鳴的眼神流露出一種「百無一用是書生」的鄙夷:「你怎麼回事?長了一顆娘兒們的爛好心還是怎麼的?讓我膩味!」

洪望楠自顧自地說:「要讓一個科學家跟他的家人分開很久,去很遠的地方工作,假如他不是心甘情願,他的創造力、生產力,都會大大地打折扣。科學是活的,需要科學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