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賀曉輝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神志遊離。他能夠帶著重傷回來已經是個奇蹟,但是奇蹟顯然還不夠,桑霞在駕駛室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昏迷不醒。她帶著驚懼,伸手在賀曉輝的胸口上摸了一下,他才終於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

桑霞端來一杯水,賀曉輝的眼睛睜開一條縫:「你……怎麼……又來了?」

桑霞沖他微笑:「這句話你問了我三遍了。」

「因為……因為你沒有……回答我。」

「我剛才給你洗了傷口,傷口很深,我懷疑,子彈還留在裡面。」

賀曉輝咧了咧嘴,似乎在笑:「不要懷疑……」

「為什麼?」

「因為……子彈就在裡面……」

「那怎麼辦?」

賀曉輝突然咳嗽起來,桑霞把他扶起,在他頸後塞了一個枕頭。他的嘴角流出淡色的血液。原來,他也並非是鐵打的。

桑霞到門口洗臉架上抽下一塊毛巾,替他擦了擦嘴。賀曉輝瞟一眼毛巾上淡色的血漿說:「彈片在這裡……肺上……」

賀曉輝咧了咧嘴,安慰桑霞:「不要緊……別怕……我身上不止一塊彈片,加上這片,有三片……」

「還是找個醫生看看吧。」

賀曉輝閉著眼睛,昏昏地搖搖頭。桑霞把自己的檀香摺扇拿出來,為他輕輕扇風。隱約聽到賀曉輝口齒不清地說:「紫蘭……紫蘭……」桑霞靠近他,希望能夠聽得清楚些,他的聲音微弱得近乎耳語,「紫蘭……」聲音忽然停止了。

桑霞用指尖輕輕撥開他的眼皮,渾濁,漂浮,空洞。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抱住頭,慢慢蹲下來,希望自己儘快理清思路。

忽然,她想起了什麼,狂奔出弄堂,向馬路上衝去。她想打電話給一個人,那個人也許可以幫助她擺脫目前的困境。

從會館回來,喝完了酒後的洪望楠依然無法讓自己安靜。他的眼神像夢,虛無,空洞,縹緲。他慢慢走到床邊,坐下來。腦海閃出一連串的桑霞。動態的桑霞,靜態的桑霞,專註的桑霞,微笑的桑霞。他鄙夷地笑笑,閉上眼睛。這種念頭怎麼什麼時候都插得進來?

他睜開眼睛,掏出皮夾子,裡面放著一幀小照,是他和王多穎的合影,上面題字為:望楠多穎訂婚紀念,民國二十六春秋。在任何人眼裡,照片上的一對男女都理所當然該成眷屬。可是在他眼裡,這一切理所當然卻已經悄然發生了轉變。他用那張小照遮住眼睛,喃喃自語:「阿穎,對不起……」

門外有人打鈴,是季家鳴:「我得到消息太晚了,趕過去,看熱鬧的人都散了,巡捕也走了。」

洪望楠有些吃驚:「誰把消息傳遞給你的?」

季家鳴的表情顯得很生硬:「你先別問我。你先回答我,你母親是真病了?」

洪望楠羞愧萬狀:「我知道,我犯了錯誤。」

「何止錯誤?你差點犯罪!一旦你落到日本人手裡,誰能保證你經得住他們的刑訊?」季家鳴在房間來回走動,「經不住的話,他們就會撬開你的嘴,從你嘴裡得知剛落成的中央飛機製造廠在什麼地方,第一批投產的是什麼飛機,哪些廠房是組裝飛機最核心的發動機……他們會把這些廠房精確的經度和緯度都從你嘴裡摳出來……我們就這一個飛機製造廠啊!已經兩度搬遷,兩度被炸毀……」

洪望楠忽然粗暴地打斷季家鳴:「住嘴!這點我比你清楚多了!」

季家鳴逼視著洪望楠:「上級都快急瘋了,因為廠里嚴重缺乏熟練技術骨幹,你一旦被捕,你正在聯繫和已經聯繫上的筧橋老廠的技術骨幹都會被你牽連!」

「你住口!你從哪一點看出來我洪望楠會幹那種貪生賣友的事?你把我看得那麼無恥?」

季家鳴冷笑:「你還年輕。你才二十九歲。你不知道人藏著多少無恥,不知道你自己藏著多少無恥。你要到酷刑面前,才發現你有多無恥。」

「那是你,你也許藏著不可估量的無恥!」洪望楠憤怒得幾乎難以自持。

季家鳴坐下,緩緩地說:「我一定藏著相當可觀的無恥。你不必用這種揭露的口氣跟我說話。我不恨別人的無恥,就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同樣情形下或許還不如別人。」

他居然連無恥都可以表達得如此坦然,洪望楠看著這張可惡的臉,猛然起身走到門口,「我現在請你出去!我明天會直接跟上面聯繫,讓他們另外給我派聯絡員!」

季家鳴無動於衷:「我已經把你今天的過失向上級報告了。他們會給你記過的,而且他們決定由我來監督你的工作。」

「你快走吧,不然你那點無恥已經藏不住了!」

季家鳴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門口:「沒關係,藏不藏得住,我只要確保你的無恥不被日本人的皮鞭抽出來,不被他們燒紅的烙鐵烙出來。我真希望你一輩子都不要有機會發現自己有多無恥。」

門在季家鳴的身後無聲地關上了。洪望楠在床沿上坐下來,向枕頭倒下。忽然桑霞的面影又那麼一閃,閃到他眼前。他翻了個身,卻又是另一個角度的桑霞,這個桑霞正用火辣辣的眼睛看著他。

洪望楠躲不開桑霞了,他投降了,他對幻覺中的桑霞說:「人是這麼個無恥的東西。假如我們今生還能見面,我們討論一下無恥這個深奧的問題吧。」

他終於沉沉睡去,睡意太深,以至於電話鈴聲響了好長時間,他才忽然驚醒。在黑暗的空間里,他拿起了電話。

桑霞。他一下子坐起來。

真的是桑霞,他想不到這麼快她便打來了電話。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不安,甚至還有些絕望,「老賀好像不行了!我好怕,不知道該怎麼辦……」

桑霞在向他求助,這就意味著,此刻的他對於此刻的桑霞非常重要。他為此感到安慰:「他現在感覺怎麼樣?」

「他沒有感覺……大概血流得太多了……你認識的人里,有沒有外科醫生?」

洪望楠有些遲疑:「有是有,可是,現在沒人知道我回到上海來。我回來要辦的事是絕密的。」

「那……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吧……」

他在黑暗中好像看到了桑霞的那張臉:焦灼,痛切。這讓他感到不安和沮喪,他好像什麼都不能為桑霞做。但這時內心忽然掠過一道閃電,閃電拯救了他。

「等等!霞飛路你熟嗎?」

桑霞從他的話語里察覺到了希望:「別管我熟不熟,我一定能找到!來上海之前,我已經背過上海地圖了。」

他的精神世界在黑暗中昂揚起來:「霞飛路1760號,二樓,法肯斯坦博士的診室。我跟這個猶太醫生過去是同一個網球俱樂部的,交情不深,但比沒有交情要強。他仇恨德國人,反感日本人,不過呢,這些都不妨礙他熱愛錢。多帶一些錢。你動作一定要快,沒有一個醫生願意接受垂危的傷員,特別是在佔領區的敵人。我這裡離診所很近,會提前到那裡等你。」

桑霞的聲音開始有了色彩:「好的!太謝謝你了!」

他拒絕感謝:「不要犯邏輯錯誤,老賀是為我負傷的。」

桑霞忽然說了一句英語:「I''ll see you there.」

I''ll see you there.這句英文忽然讓他感動,這種感動是突如其來的,似乎是一種冥冥中的默契和共鳴,一種不為人知的註定和安排。

「See you soon. Bye.」他跳下床,迅速地穿上衣服、鞋子。他拿起外衣,推開門,奪門而出。

他跑步穿過走廊,到達電梯門口,摁下按鈕……直到這時,他才捨得讓自己喘一口氣。

天色漸亮的時候,一輛中型卡車停在法肯斯坦博士的診所樓下,洪望楠跑著迎上去。桑霞打開車窗,向他點了點頭。他奔到卡車右邊,拉開卡車的門,兩人把賀曉輝抬下車。他將預先準備好的白布床單蓋在賀曉輝的身上,並告訴桑霞:「醫生已經上路了,他的司機去接他的,順路還要接麻醉師。十分鐘之內就到診所。」

洪望楠使出一股猛力,將賀曉輝抱起來,快步向樓門走去。桑霞小跑著緊隨其後。

洪望楠提醒桑霞:「博士接到我的電話就答應手術。我說是日本特務在馬路上抓捕抗日分子,誤傷了我們這位朋友。我們要統一口徑。」

兩人進入電梯,桑霞摁了一下樓層號:「博士沒有懷疑你的話?」

「他肯定懷疑。不過嘴裡答應得很痛快。不知道是因為這兩年他對日本人的反感加深了,還是對錢的需求提高了。」

桑霞看著洪望楠,此刻的他看上去熱情、堅毅、冷靜,目光似乎有著無盡的穿透力。

電梯門打開,一個猶太男護士很默契地和洪望楠一起把賀曉輝放到車上。然後推著車,向雙開門的候診室跑去。

桑霞和望楠站立下來,看著男護士將賀曉輝推入一間帶玻璃門的房間。玻璃門上印有紅色的中英文「手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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