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桑霞是有故事的,她的故事跟桑霞有關。現在我們已經知道,此桑霞非彼桑霞,她並非和朱玉瓊有血緣關係,但是她的確和桑霞有淵源——她們是一對很好的朋友。

此桑霞——她的本名叫葉荔紅,她和桑霞是在從美國回新加坡的船上碰到的。那時候盧溝橋事變剛剛爆發,桑霞第二次回國便在廣州參加了共產黨。抗戰爆發後,她組織了十多批華僑青年回國參軍。正是她告訴葉荔紅,共產主義是最人道的,最合理的,也是最有詩意的主義,所以它應該是全人類最終極的理想。

葉荔紅永遠忘不了桑霞初次給她講述共產主義時的神情,那張臉是那麼神采飛揚,那雙眼是那麼明亮熾熱。

桑霞第三次回中國的時候,多了一個夥伴,就是葉荔紅,也是那次回國,她介紹了葉荔紅入黨。本來葉荔紅打算留下來,到海南島蘇區或者留在廣州搞地下工作。不過七七事變爆發了,組織派葉荔紅回到吉隆坡,協助桑霞一塊兒募捐和組織學生宣傳抗日,而桑霞被派到了上海。

今年五月,在桑霞被派回上海之前,發生了意外,她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死在了船上。死的時候,葉荔紅陪在她身邊。

所以葉荔紅現在做的工作,本來是桑霞的。那一封桑霞父親寫給朱玉瓊的信,原本也是桑霞請父親寫的。桑霞閉眼之前,把那封信交給了葉荔紅,說她姑姑家在法租界,活動比較自由。另外,躲在一個大家庭里,有利於自身掩護。

從那以後,葉荔紅就變成了桑霞。她要替桑霞活完接下來的半生。當然,她本人也很喜歡桑霞這個名字。她固執地認為,這個名字的主人是永遠和青春、和美好密不可分了。

現在,桑霞成了「霞光生鮮果品批發行」的老闆娘,明天批發行就要開張了。賀曉輝看著她,表情很鄭重,很嚴肅,「桑霞同志,你來剪綵。」儘管他已經叫過她許多次桑霞,但是今天感覺很不一樣,那感覺更多了幾分敬意,幾分寄託。

桑霞捧出一捧荔枝,輕輕放進旁邊的竹筐。再捧出一捧荔枝,她有點不安地看著賀曉輝。

賀曉輝乾脆端起筐子,把荔枝一點點往竹筐里傾倒。一個沉重的膠皮袋被倒了出來,桑霞把袋子拿起來,找到了封口。賀曉輝將手裡的刀放在她手中,她劃開封口,從裡面滾落出若干藥瓶藥盒。賀曉輝拿起兩個瓶子,看了一下,都是磺胺類的葯,主用來消炎的。還沒有找到麻醉劑。他們開始辨別其他筐子的蓋子。

安裝在牆上的電話響了。賀曉輝向電話走去,打趣說不會是訂貨的零售商吧,那也太快了。他拿起話筒:「喂?」聽出是王沐天的聲音,王沐天要找桑霞,他看著桑霞,說:「桑霞不在。你有什麼事,跟我說,我可以轉告她。」王沐天好像只願意親自告訴桑霞,便掛斷了電話。

桑霞有些奇怪:「我跟阿沐說過,緊急情況下可以打這個電話找我,會不會出什麼意外了?」

「在沒有教會他聯絡暗語之前,不能讓他用這個電話。」賀曉輝警告說,「就怕他在電話上說跟我們組織有關的事。這個地方我們會長期使用,以後就是主要的聯絡點。這部電話盡量用在生意上,不然一旦被監控,聯絡點就暴露了。」

王沐天騎著自行車百無聊賴地在街道閑逛,發現三伯伯的秘密後,他第一時間希望找到桑霞,提醒桑霞她的真實身份已經暴露。如今他們之間擁有了一些共同的秘密,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對桑霞信任,三伯伯要知道他告密,弄不好要哀嘆家賊難防了。

車輛穿行間,王沐天瞥見一個坐在黃包車上戴墨鏡的人很熟悉,他有些不太敢確定,但還是起了好奇心,於是悄悄尾隨而去。

隔著不遠,王沐天看到洪望楠拎著兩個禮品水果籃急匆匆地走進弄堂。他剎住車,正在猶豫是不是要追上去,陡然發現洪望楠身後不遠的弄堂口書報攤上,一個正在看雜誌的男人站起來,盯著洪望楠的背影。

那男人揚了揚手裡的雜誌,另一個男人就從馬路對面的餛飩攤的板凳上站起,朝馬路這邊走來。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走進公寓的大門。

王沐天看出來了,洪望楠已經被人跟蹤了。

到家的洪望楠心煩意亂,原來母親根本沒有生病,這就是說他上當了,還欺騙了上級。他惱火地看著妹妹,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全是她搞出來的,兩人吵了幾句嘴,洪望楠忽然冒出一句「商女不知亡國恨」來,這一下子可捅了馬蜂窩。孫碧凝大為光火:「你怎麼可以這樣罵你妹妹?你知道什麼是商女嗎?你父親家四代書香,我們一生清高做人,養出賣笑的商女來了?你不止是罵你小妹,你連我和你父親一塊罵了!」

孫碧凝一年未見兒子,這兩天聽說兒子回上海居然不先回家,本來就不高興,正好藉機發一通脾氣。

洪望楠卻不知錯,「媽,上海之外,就是血海火海,光是我們中央飛機製造廠,一場瘟疫就死了幾百人!」

洪望梅有母親撐腰,也插進來挖苦哥哥:「死了那麼多人,你就不該回家看看我們這些活人了?」

洪望楠越發氣急:「今晚的會議有多重要,你根本不懂!中國就是因為你們這些麻木不仁的人,才瀕臨亡國的!」

孫碧凝的神色變了,「啪」一聲拍在桌子上,聲淚俱下地說:「你快走,我們麻木不仁,不配你來看。我們可恥,就因為我們還活著,還有吃的有喝的,就因為我們還會想念你,做夢都為你擔心!只要我們好端端的,都不配你來看我們,非要到中風了,一口氣要咽下去了,才值得勞你大駕,回來張望一眼!你快走吧!我和你爹不咽氣,你不要回來!」

孫碧凝指責兒子不理解自己,洪望楠指責母親不理解自己,再加上洪望梅在一邊沒心沒肺地煽風點火,洪家頃刻間充滿火藥味,大戰一觸即發。這時,王多穎穿著稍嫌寬大的棉布連衣裙從浴室輕飄飄出來了。洪望楠吃了一驚:「你怎麼在這裡?」

王多穎壓抑住自己不去看洪望楠,淡淡說了一句:「我是來看洪家姆媽的。」想起下午的狼狽和委屈,又把臉扭向一邊。

洪望梅眼淚汪汪地說:「多穎也是被我騙來的。我給你們大家作揖磕頭,請原諒我的騙局、撒謊、輕浮、可恥……」說著「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通通」磕了兩個響頭。

孫碧凝痛心地對女兒說:「又要十三點了!快起來!」

洪望梅看著媽媽說:「你答應不趕哥哥走,我就起來。」

孫碧凝又是溫情,又是哀傷:「這是他的家,他要不想走,我能趕得動他嗎?」說完起身進了廚房。

王多穎上去拉洪望梅。洪望梅掙扎著用膝蓋走路,往洪望楠身邊靠攏:「你們大家都答應原諒我,我就起來。」像是誠心悔過,又像是撒嬌耍賴。

王多穎起了中和作用,洪望楠看到她,怒氣全沒了,走上前跟王多穎齊力拉起洪望梅:「我嘴巴乾死了,小妹給我再倒點冷開水來好吧?」

這話很靈,洪望梅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向廚房跑去。

一場家庭大戰陡然走向和平,到了吃西瓜的時候,一家人圍坐在圓餐桌邊已經是談笑風生了。孫碧凝是個講究的人,西瓜一切八瓣,四分五裂的,她認為不吉利,所以特意用一把細長的刀在瓜皮上開了個方形口子,然後拿起一把長柄銀勺子,伸進去,勺子轉一圈,從裡面舀出圓圓的一塊鮮紅的瓜瓤,放進玻璃盆,又是一大勺……

吃瓜的時候,洪望楠揭穿孫碧凝說:「你以為我回上海那麼多天,一直跟阿穎在一起,就是不回家,把沒過門的老婆看得比親老娘還重,所以你吃醋了……」

孫碧凝被兒子點中,但笑著抵賴:「瞎講!我吃你老婆的醋,成什麼話了?」說著還偷偷瞟了一眼王多穎。王多穎垂下頭來,還是不願跟洪望楠講話,她氣性大,受了委屈,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打發掉的。

王沐天圍著洪家公寓上上下下觀察了半天,見那兩個男人偷偷摸摸埋伏在洪家附近,似乎馬上要採取什麼行動。不由得著急,跑到街邊的電話亭給洪家打電話。

接電話的是孫碧凝,孫碧凝聽說有人盯梢,心神不寧起來,王多穎一聽電話是弟弟打來的,便搶過話筒:「阿沐,出什麼事了?」

「你也在洪家姆媽那裡?……好了,我現在確定這個客人是誰了。」王沐天喘了口氣,「剛才在馬路上看到他戴著墨鏡,沒敢認。你叫他暫時不要出門,我馬上想辦法營救他。天黑了就好辦了。再會!」聽這口氣,王沐天不簡單,像做大事的人。

王沐天給他的小夥伴打電話簡直像個運籌帷幄的將軍,他吩咐小劉:「這場行動必須成功,明白嗎?你掛掉電話馬上去鄭福海家,通知他參加行動。我這就給高翔家打電話。能借到自行車盡量借!萬一借不到車,就偷。」

給小高打完電話,王沐天估摸著桑霞應該在家吃晚飯,就把電話撥到家裡。三伯伯接了電話,王沐天一聽是三伯伯的聲音,立刻裝著咳嗽,咳得像個病夫,然後一隻手卡住喉嚨,卡出一口宛若別人的嗓音,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